第12章 火祭

“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需要你的帮助。”塞尤尔说:“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休斯愣了:“父亲?”

“我想知道我母亲当初生下我,是形势所迫,还是在那个时刻,她真的爱着我父亲。我想知道我母亲生下我的时候是否快乐,我想知道我是否是因为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休斯沉默良久,说:“你被很多人爱着。”

被很多人爱着?塞尤尔从不这么觉得。

“罗布村?”休斯问。

“是啊,罗布村,宫里服侍妈妈的嬷嬷说,妈妈在那里,与我的父亲相爱的。”

层层黑暗笼罩着被冻僵的荒芜大地,乌鸦在头顶盘旋,远处天边好似浮起黑色的雾,地面深深的裂缝仿佛巨大的伤疤,颇像书中描写的末世:白骨遍地,寸草不生。

这里是诺亚与莱茵交界之处。

塞尤尔在繁华的莱特待久了,到底第一次来到这么野生的地方。莱特是不是光之城有待定夺,莱茵到确确实实是黑暗的国度,莱茵阳光很少,远看一片浓稠的黑暗。诺亚虽说近年来日照愈少,可无论哪个角度俯瞰都是一座圣洁庄严的城市。

一踏上这片土地,塞尤尔便感到十足的野性。

出发之前克里斯汀嘱咐她,莱茵和诺亚的气候相差很大,注意水土不服。可塞尤尔不但没有半分不适,还对这里的磁场感到熟悉,仿佛来过一般,可明明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莱茵。反观休斯,一到莱茵就眉头紧锁,好像习惯了充满光明的诺亚,受不了黑暗的地方似的。

塞尤尔按照地图,来到了宣传页所写的梅凯街。——罗布村的基础建设也未免太过随意,街边荆棘疯长,枯木上栖息着倒悬的蝙蝠,黑紫色的野玫瑰丛茂盛。

转了个弯,塞尤尔便看到了一个造型夸张的店铺,一旁的看板上,黑紫配色的海报大大的写着:开店十八周年。

塞尤尔抬头,招牌上写着三个字:浮士德。

“据说这是罗布村评价最高的餐馆……”塞尤尔说,什么评价最高的餐馆,应该是这偏僻的小村子唯一能上得来台面的餐馆吧。难得有餐馆的装潢给了塞尤尔城市的氛围,浮士德的外形十分独特。招牌一侧是一条巨大的黑龙,长长的尾巴缠绕着浮士德。塞尤尔推门而入。餐馆内部点着深蓝烛火,就像夜幕里零星的光。光线幽暗的餐馆像是广袤的黑夜,吧台后站着一个黑发黑暗的女人,“欢迎光……”那女人露出了一个笑容,饶有趣味:“诺亚人?还真是稀奇。”

想着低调行事,但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但毕竟战争已经结束,平民之间无任何恩怨,不会因为种族问题被人赶走。女人做出招待的架势,“两位想要点什么?”

塞尤尔抬头,看到招牌套餐:

红酒炖牛肉奶油蘑菇汤黑麦威士忌红浆果慕斯

塞尤尔想了想,问休斯:“休斯有什么想吃的吗?”

休斯:“黑麦威士忌。”

塞尤尔:“只喝酒吗?”

休斯点了点头,似乎真的是水土不服,塞尤尔对前台的女人说:“那我要一份招牌套餐。”女人记下了,休斯结了帐,找了靠窗的位置座,塞尤尔依旧饶有兴趣地抬头望向菜目表,莱茵于她如此陌生,也让她充满兴趣。

从后厨回来的女人看了眼休斯:“真是漂亮的男人,你男朋友?”

塞尤尔噌的红了脸,摇头:“不,不是。”

女人说:“现在莱茵小姑娘都开始找诺亚男人了?时代发展的还真是快啊。”

“莱茵?”塞尤尔惊讶了下,“不,我是诺亚人。”

这下轮到女人惊讶了,女人看着塞尤尔黑发黑眼,“真的吗?你长得跟个莱茵人似的。”

塞尤尔震惊的无以复加,她长这么大,倒是头一次听到如此的评价。天啊,她可是光之国的公主,为什么会被形容成莱茵人呢?莱茵人更阴冷,脸颊更瘦削,鼻梁又细又直,大多都是黑发黑眼,和诺亚的黑不同,莱茵的黑色更浓厚。塞尤尔和莱茵人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同样的黑发黑眼。

“玲玲啊,在我的酒馆说别的男人帅,我可是会吃醋的。”塞尤尔正要辩解,一个男人从后厨走了出来。男人身形高大,黑发黑眼,皮肤白的像雕塑。

塞尤尔愣住了,她第一次直观的意识到到了莱茵人和诺亚人的种族区别,不是长相上的细微差异,而是气质。因为莱茵的常年阴云笼罩,这里的人都带着黑暗又深沉的气息。而诺亚,内心再阴暗的人,看起来都是柔和的。

男人端着餐盘,身上穿着浮光锦缎,走近,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像乌木沉香。

就在她为男人的俊美长相惊讶的时候,男人也打量了她一会儿,许久,说:“你成年了吗?”

还有几个月,塞尤尔就年满十八岁。届时,王宫会举行盛大的典礼,莱茵的王子也会前来祝贺。塞尤尔不得好奇,莱茵的王子会又这么帅吗?不见得吧。男人看起来很年轻,但那游刃有余的神色又让塞尤尔知道他的实际年纪肯定没有外表看起来那样。男人用抱怨的语气控诉女人,而那女人也嘴了回去:“花心这件事上可轮不到你来说我。”

塞尤尔还以为女人是老板娘,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女人弯下腰,抑制胳膊支住脸,对塞尤尔说:“这是我们店的老板,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难怪这店的名字叫浮士德。

男人笑容开朗,伸出手晃了晃,和她打招呼,“这位美丽的小姐怎么称呼呢?”

“塞尤尔。”

塞尤尔看到男人在听到她名字的时候神色滞了一下,隐隐有些担心,可诺亚叫塞尤尔的年轻女生太多了。家长总是会为女儿取公主的名字,希望他们的孩子长大后,可以如公主一般幸福。就像诺亚上一代,有很多女儿被取名凯瑟琳一样。

叫玲玲的女人对梅菲斯特翻了个白眼,转头对她说:“别理他,他看到漂亮女人就管不住自己。”又瞄了眼她平平无奇的胸前,“不过也不用担心,我们老板只喜欢成熟的,你这种未成年小屁孩不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

塞尤尔:“……”

在一个莱茵餐馆吃出了诺亚宫廷菜的风味,塞尤尔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是地理上太过靠近诺亚,饮食上也受到了诺亚的影响?不,不应该,即使是一个国家,边境地区和帝都的饮食风格也应该大有不同。

“所以,你想先从哪里调查?”休斯问。

塞尤尔想了想:“既然是妈妈喜欢的,那一定是很优秀的人。”

与女人说的不同,塞尤尔虽不是成熟女人,酒馆老板看起来对她很有兴趣。梅菲斯特给来到吧台前的塞尤尔倒了杯红酒,问:“来旅游?”

塞尤尔喝了口红酒,发现是可乐,说:“来找人。”

“罗布区的风云人物?”梅菲斯特摸下巴,做出思考的样子。

“风云人物?”酒馆里有人应声。

塞尤尔补充:“三十五到四十岁左右。”

“三十五到四十?”梅菲斯特想了想,“啊,有三个。”男人向她伸出三根手指,而酒馆里的其他人也对酒馆老板即将说出口的三个名字心照不宣。

“罗布区的领主罗伯特,书商雷茵,莱茵先生弗雷兹。”

塞尤尔拿上地图,和休斯去村子附近的城镇。

梅菲斯特擦酒杯:“罗布区的领主罗伯特,他的身世可是很有传奇色彩呢,传说,他的母亲是个巫女,是会法术的辛西娅。”

“老领主年轻的时候是个花花公子,四十岁了还没有娶妻生子,直到遇到那个巫女才收了心,和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现任罗布领主罗伯特。”梅菲斯特说:“罗伯特领主的生平没有他父亲的以心狠手辣闻名,也没有母亲的传奇色彩,政绩上没太多可圈可点的地方,在地方口碑还算不错。和他父亲一样,一直没有结婚,但有一个儿子卡尔,少城主倒也是罗布的风云人物,不过他只比你大几岁。”

“父子两个政见不和,少城主离家出走。城主是拥王党,少城主是改革党。你要找城主罗伯特的话就不巧了,领主如今不在罗布,去了加纳。”

地方势力,老贵族,保守党,终身未婚。

“去了首都?”那还真是不巧,塞尤尔问:“另外两个呢?”

梅菲斯特:“说来倒也巧,导致父子两个不和的人,就是三个中的另一个,书商莱恩,据说这书商是个诺亚人,因为宗教迫害来到了罗布避难,遇到了少城主。少城主是个改革党,写了本书,交给了书商出版,书商如此出名就是因为这本书——除了他没人敢出版这本书,这书给他带来了名气,也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梅菲斯特从吧台下抽出一沓报纸,指着首版头条大大的黑体字:

非法出版被捕入狱

照片上的男人体型富态,带着圆形眼镜,一副学校历史老师的样子。

塞尤尔否认了男人是她父亲的可能性。

梅菲斯特:“他妻子早逝,有一个女儿,被领主抓走但人质了,现在不知人在哪里,据说他女儿学习很好,考上了莱大。是你要找的人吗?”

学富五车,但塞尤尔摇摇头:“不是。”顺带回顾了一下历代侍卫队队长的颜值,塞尤尔知道,母亲只喜欢顶级大帅哥,“要更帅一些。”

梅菲斯特拿起报纸端详男人的脸:“据说他年轻时长得很帅,”

塞尤尔不肯相信:“帅哥老了是老帅哥。”而不是变成富态的历史老师。梅菲斯特觉得有点道理,“真美人确实迟暮的更晚,三人中的最后一位,罗布先生弗雷兹就是,他年轻时连续十年拿了莱茵先生的冠军,是媒体公认的,莱茵最帅的男人。”

塞尤尔眼睛亮了起来:“莱茵最帅的男人?他在哪?”

“就在这里。”梅菲斯特笑了,指了转角处肚子喝酒的,胡子花白的男人。塞尤尔前去打听情况,说了几句,便回来了,梅菲斯特问:“怎么样?”

塞尤尔否认:“也不是。”

妈妈喜欢更聪明点的。

梅菲斯特头疼:“都不是的话,那可就很难找了。”

索性,塞尤尔此次前来,也不是真的想找人的。塞尤尔凑近,确认休斯没有看向她这里,小声问梅菲斯特:“你知道,罗布区有哪些适合约会的地方吗?”

罗布集市,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梅菲斯特说:“我妻子的婚纱,就是在这个集市上买的。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我和我妻子见了一面就结婚了,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命定之人。”男人的眼睛像是泛着光的黑色宝石,“所以,祝你成功。”

中央广场有一座雕像,一男一女,并排站立。男人身形笔直,神情严肃,身体微微向女人的方向倾斜,女人美丽的脸没什么表情,平淡的看着前方。塞尤尔向休斯介绍:“这是前代领主和他的妻子的雕像,传闻,他的妻子是女巫,老领主力排众议,不顾世俗的偏见娶了她。身为领主,放弃了联姻稳固地位,也没有要很多继承人,他们只有一个儿子。”

按理来说是神仙眷侣,而他的妻子却鲜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罗布市集非常热闹,一个摊位挨着一个摊位,卖什么的都有,美食,玩具,宠物,异域风情的小饰品,塞尤尔在一个书摊前停下,好几摞书,凑近看,发现同一本,白色的硬纸壳书皮,黑色标题上方居中,五个大大的字:《制度与革命》。

塞尤尔拿起书,侧过,作者:卡尔。反过来,却没有书号,“《制度与革命》?艾依和我说过这本书,我在莱大的图书馆没有找到。”

休斯说:“这本书在诺亚是**。”

“**?为什么?”

休斯:“你看一下目录,就知道了。”

塞尤尔翻开书,前言:君主制为何注定消亡?塞尤尔尴尬一笑,不用翻目录,她也知道了。

摊主是个年轻男人,衣着普通,坐姿却像是礼仪课老师示范的那样标准,男人长的凛然正气,说:“拿一本吧,免费的。”

塞尤尔歪头:“免费的?”

男人点头。

塞尤尔收下了。

广场中央有节目演出,弧形剧场坐满了人,塞尤尔找了个空位置坐下,休斯坐在她的旁边。简陋的木制舞台上站着一男一女,女的一身黑衣,男的一身白衣。看板上写着节目名称:《诸神的终结》

穿着黑衣的女演员对白衣男演员破口大骂:“光明神,你这欺世盗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辈——”故事情节不复杂,光明神狼子野心,在神明间发动了一场战争,最后所有神明同归于尽。

害人害己,光明神也迎来了他的死亡。

光明神倒在地上的时候观众连连叫好。

塞尤尔印象最深的一幕还是黑暗神的独角戏,黑暗神发现了光明神的欺骗与野心,静默沉思,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背对着光源,光的阴影落在少女美丽的脸上,似乎在想着曾经的誓言,她知道只要转身,就可以回去,回到本属于自己的黑暗离去,可一次转身却那么难。

再怎么妄言也无法穿越,只能盯着没有生命的地板。

剧场虽然搭的简陋,但道具灯光做的还不错。少女抬起头望着天空,黑色的流体缓缓的从她脚下,从搭建舞台的的罅隙中流出,带着毒液的藤蔓蜿蜒生长,绽出了大朵大多的纯白玫瑰,为她照亮了一条通往死亡的火照之路。顷刻之间,她黑色的裙子燃起飞扬的火,将她包围,墨绿的藤蔓将她缠绕,鲜红的血,顺着藤蔓流下。

她仰起头,念起了毁灭自身的咒语,同归于尽。

因黑暗神的死亡,光明神也走到了末路。

这个结局……塞尤尔说:“莱茵和诺亚还真是历来对立呢,不过光明神不本来就是创世神吗?他本就是众神之王了,又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呢?”

休斯沉默,没有回答。而旁边一个老爷爷瞪大了双眼,大声说:“光明神?创世神?不,真正的神明是黑暗神。”

塞尤尔吓了一跳,有人架住那老人,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小姑娘,这老爷爷脑子有点问题。”

莱茵确实有本土宗教,不过信的人已经非常少了。休斯像是对这出戏剧没什么兴趣,拉住她的手,“我们走吧。”那掌心的温度让塞尤尔红了脸,而休斯却一点都没发觉她的异样。

梅菲斯特还给了塞尤尔两张门票。

“塞特河风景区?”

塞尤尔看景区介绍:塞特河风景区,位于莱茵罗布区,是莱茵与亚特兰沙漠的交界地带。塞特河是莱茵河的下游,河流汇入亚特兰沙漠,也有黑河之称。著名景点:塞特星海……

天已经深了,景区只有零星几个人。塞尤尔验了票,和休斯坐上船,河水淙淙,莱茵黑暗的天空映照下,这河水竟真的是黑色的。小船随着河流下游,“特别漂亮,我妻子特别喜欢那里。”塞尤尔想起梅菲斯特说,可这哪里漂亮了?黑乎乎的一片,再暗一些,就伸手不见五指了。就在塞尤尔郁闷的时候,小船翻过山头。

塞尤尔睁大了双眼,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夜晚,黑暗与繁星堆砌成海。塞尤尔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莱茵是黑暗的国度,诺亚的夜晚从不会如此深沉,豺狼走兽荒芜又黑暗的国度?不,这里如此飘渺又美丽。

分不清天地,夜空下,河水被染黑,天上地下,尽是繁星,比母亲的的钻石项链还要耀眼。

精灵与魔鬼起舞。

船夫摇橹,唱起古老的歌谣,“黑暗神,我的爱人啊,我在海洋深处,等你坠落……”

塞尤尔被美得睁不开眼睛,喃喃:“真美啊……”而休斯面色平静,负手而立。塞尤尔见他眺望星海远处,走在他背后,说:“诺亚媒体说莱茵贫瘠荒芜,实际一看完全不是嘛,边境的小村庄生活富裕,娱乐丰富,还有这么美丽的景色,诺亚的风景都没有这样的视觉冲击力。”

塞尤尔:“诺亚是光明的国度有待商榷,莱茵这黑暗的国度,倒是名副其实。”

休斯说:“那是你没有见过千年前的诺亚,”

塞尤尔歪头。

休斯停顿了会儿:“这些,壁画里都有描绘。”

塞尤尔嘿嘿一笑:“休斯你这么说,好像真的见过那个时代似的。”休斯该不会就是来自那个时代的神明吧?也许真的是吧,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如此年轻,又如此的智慧?塞尤尔在背后望着他的侧脸,他鼻梁如雪峰,眉眼如油画,他的金发是这无边无际的星海中唯一的光亮。

只有神明才会这么美吧。

而船夫依然唱着歌。

“月光啊,请带来我的爱人,我会为她在海底放起烟花……”

塞尤尔对这歌词发出疑问,海底也可以放烟花吗?待船夫唱完,塞尤尔问:“老爷爷,这首歌,描绘的是什么呀?”

船夫说:“这是一首情歌,相传,海神就在这里唱歌,等黑夜落下,坠入海洋。”

海神?老师说,亚特兰沙漠曾经是片海。

塞尤尔问:“海神和黑暗神是一对恋人吗?”

老爷爷摇头:“不,并不是,海神单恋黑暗神。”

她在一种单恋的情绪里,听到了一首单恋的歌。微风摇过万倾星辰,鼓起休斯的衣袍,吹起塞尤尔的长发。

黑暗的国度,神明的传说,神明盘亘了迦南大陆数万年的岁月,留在史书上的却只有寥寥几语,那之后,都是人类的时代。

可就算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都抵不上和休斯相处的时刻,唯有爱才可以永存于世。

塞尤尔想:“当神明有什么意思?如果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永胜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可以爱,我宁愿只有几十年的寿命。”

---

烛光下,他主教的白袍摇曳着金色的光晕,他在火炉边,像个画像一样一动不动,侧脸在烛光的烘托出光晕的轮廓。

他沉稳又安静。

塞尤尔小心翼翼敲开修斯的门,晃了晃手,笑嘻嘻:“我睡不着,来找你。”

塞尤尔穿着单薄的睡衣,在修斯的床上晃动双腿,休斯坐在火炉旁,手里捧着一本书。他的脸依然年轻,却像是一个孤单的,垂暮的老人。而这种孤单却深深的吸引着塞尤尔。塞尤尔想,她对这个人爱,到底源自于哪里呢?是童年的守护?是他的长相和学识?又或者是,世界上真的存在灵魂,她在出生之前就爱着他了?

“休斯。”塞尤尔从床上坐起身,黑暗中,休斯看到塞尤尔的轮廓,夜色在她身上投下一层暧昧的颜色。

休斯起身,盖在腿上的狐皮滑落,火炉的光流淌着绣着金线的毛毯的纹路上。

塞尤尔走上前去。

修斯垂头看着她。

“我,一直都很,喜欢休斯。”终于,塞尤尔说。

休斯的面部表情停顿了一下,他的神色依然沉静,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在空气里驻足,许久,休斯说,似乎是在叹气:“你不能喜欢我,塞尤尔。”

她是诺亚的公主,而他是她的教皇,她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她总是为这个人寝食难安,他为何能对她如此冷静?

“你不能喜欢我。”休斯皱眉,“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除了感情。我会为你铲除异己,让你坐拥权力。塞尤尔,你是公主,你不能随意放任你的感情。你对我的感情,根本就不是喜欢。”休斯看向她,一双蓝色的眼睛充满平静:“你只是依赖我罢了。”

塞尤尔的脑子一片空白。

“依赖?总是想见到你,喜欢听你的声音,我明明不信教,却总是跑去你的教堂,我总是想你在干什么,你只是来看我的演出我就会很开心,我知道我只是你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我知道我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个孩子,但我早就长大了,休斯,我依然没有停止爱你,你和我说这是依赖?”

塞尤尔鼻子一酸,泪水涌上眼眶。这个人永远是这样。他明明私下里为她做了那么多,却不承认对她的爱,甚至也不愿意接收她的爱。她的泪水涌出眼眶,“如果你不爱我,你为什么要为我做那么多?如果你不爱我,又为什么总是用那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

“因为你长得像我死去的妻子。”休斯看着她,说,“我不爱你,塞尤尔,我为你做的那些事,不过是维系王室和教会的关系。”

塞尤尔一瞬间有了窒息的幻觉,“妻子?”

休斯:“我比你年长很多,有过妻子倒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吧。”

塞尤尔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她将她这么多年的感情给他,却得到了如此的回复。而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让休斯于心不忍,他伸手,想要触碰她,想要擦去塞尤尔溢出的泪水。塞尤尔觉得如此可笑,甩开休斯的手,转身跑了出去。

塞尤尔边跑边哭,哭到喘不过气。气息平稳下后,环顾四周,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这个偏远的村庄像是一片荒芜的旷野,莱茵的黑暗浓稠,四周悄无声息,月亮被黑雾笼罩。她第一次感受到黑暗是如此原始又纯碎的东西。

黑暗像是雾,包裹她的肌肤,滑进她的鼻腔,流入她的血液。

黑暗从她的脚下涌了上来,像是夺取他人性命,眨眼之间,无声无息。

塞尤尔被莱茵的黑暗紧紧攥住。她屏住呼吸,风声沙沙而动,塞尤尔的心脏忽然跳起来,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

忽然,一片黑暗中升起一团火光,像是黑暗的海洋忽然亮起的灯笼鱼。

披着黑袍的一行人高举火把,暮色茫茫,黑色的河水映照着明亮的火光,披着黑袍的人抬着竹竿架,向着那黑色的河流走去。竹筏被火焰点燃,推进河流,顺溜而下,烟雾从河流上飘起,竹筏上的被白布包裹着的物体被烧起,火舌与烟雾飘舞。

黑袍的队伍唱起了歌:

“黑暗降临,世界陷入寂灭,豺狼在旷野行走,梦魇在荒原流窜,黑暗是鬼魅,是世界幽暗的根源,黑暗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愿伟大的黑暗神引渡你的灵魂,就此安息。”

火焰与烟雾飘忽不定,塞尤尔感到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轻风拂起她的身体,仿佛那些吟唱化作力量汇入了她的身体,风吹动了她的头发,塞尤尔的神智被眼前的祭祀场景吸引,不受控制地说:“我应允。”

那火忽然燃烧地更旺,热烈的几乎要烧穿天际,队伍为首的人忽然发出一阵笑声,“预言是真的——黑暗神会回到她的大陆。”他举起双臂,“黑暗神大人——苏醒吧——回归吧——”

寻找回酒馆的路时,塞尤尔每每想起那祭祀的场景。她迷路了,而莱茵的黑夜又伸手不见五指,这荒凉的村庄,连个路灯都没有,而这么久过去了,休斯也没有来找她。妻子?休斯何曾有过妻子?想到休斯,塞尤尔一阵难过,泪水又涌了上来。

“哇——女神——”

塞尤尔吓了一跳,连忙抹去脸上的泪,转头,看到一个男生飘在一片黑暗里,他的声音若隐若现,有些透明,雾似的,一双红色的眼睛看着他,眼中惊讶中带着欣喜:“居然真的让我见到传说中的女神了,娜娜如果知道你的存在是真的,一定不肯相信。”

女神?

塞尤尔总是被称为公主,倒是第一次被人叫做女神。

“谢谢。”眼前的男生看着十几岁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大,“您是……?”

男生自我介绍:“我叫小夏。”

小夏?

男生有些兴奋地看着她:“我曾经和教官说我死了后也要火祭,我要我的身体随河流而下,到黑暗神那里,教官果然这么做了。”

死了后?

男生的身体有些透明,带着幽幽的光。

是幽灵吗?还是鬼魂?

可男生的笑容又带着些暖意,哪里有鬼魂的样子?

塞尤尔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而男生的脸上泛起笑容,像是黑暗中的小太阳,“您见过娜娜吗?娜娜也在罗布地区。”

娜娜?

娜娜又是谁?

小夏笑着说:“您一定会见到娜娜的,如果您见到她,请告诉她,我曾经说,我会爱你爱到我的生命停止,这句话并不准确,应该是,就算我死了,化作灵魂,也会继续爱你。”

休斯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充满爱意,又任性的爱他。可是修斯清楚的知道,他无法回馈给她爱,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也迟早有一天,形同陌路。

应该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是他,他已然老去,再也无法给她幸福了。于是不由得,他想起他曾对妻子说,你知道爱上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吗?

休斯走下楼梯,并没有看到塞尤尔的身影,他停在吧台前,梅菲斯特给休斯倒了杯酒,“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小姑娘,可是很喜欢你呢。”

休斯说:“她只是我的教女。”

梅菲斯特:“她刚刚哭着跑出去了,你不去追她吗?”

休斯:“她会回来的。”

“因为她喜欢你?”梅菲斯特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个诺亚的教皇,“她说,她来这里,找人不过是借口,其实是为了创造和你独处的时间,和你约会。”

阴云笼上休斯的眉头,“她不该对我有感情。”休斯饮了口酒:“她自幼没有父亲,是我照顾她长大的,也许是和我相处的时间太久,对我产生了依赖之情。年轻人就是这样,错把依赖当成爱,迟早有一天她会醒悟,发现有更值得的人去爱。”

梅菲斯特哈哈大笑:“看来到头来还是我的错了。”掀起酒吧的隔板,“你不找她,我可去找了,那么漂亮的小姑娘,遇到危险可怎么办?”

梅菲斯特看到塞尤尔坐在树下哭,无奈地叹了口气。

塞尤尔看到有人接近,伸手抹干了泪水。

“表白失败了?”

塞尤尔点头。

“我以为公主的人生会更无忧无虑一点,没想到也会为爱情烦恼。”

塞尤尔愣了一下:“你认出我了?”

梅菲斯特露出一个笑容,像是黑夜中的星火,“诺亚星辰的美貌可是闻名迦南大陆。”

男人的恭维并没能让塞尤尔开心起来,就算她的美貌倾倒大陆又如何,唯独倾倒不了休斯。

“他不喜欢我。”

梅菲斯特:“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他早已将全部身心都献给了光明神。”

梅菲斯特讽刺:“圣人?那就让他犯下过错。”

塞尤尔抬头,看到男人露出一个高高在上的,游刃有余的笑容,梅菲斯特说:“塞尤尔,你可个公主,你值得一切。你不能乞求,上位者就要有上位者的贪婪,就算你想要他的心脏,他也要为你奉上,甘之如饴。”

**与野心膨胀,从而又生出罪恶。

圣洁者玷污。

塞尤尔:“可是,休斯并不喜欢我,休斯只是把我当作亡妻的影子。”

梅菲斯特笑了:“谁在乎他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你的想法是什么?想要得到的人,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勾引,示弱,试探,放手,松弛有度。圣人?那就毁掉他的名声,让他无路可走。他是否爱你并不重要,他以什么方式看待你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爱他,你想要得到他,你想他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对你,他就要按照你的心愿呈上你想要的爱。他说他有信仰,将身心都献给了神?那就在神明的注视下玷污他。他说他有爱过的人,死都死了,他又没和他曾经的爱人一起死。”

爱何曾是求来的?爱是要掠夺的。他和他的妻子不就如此?他扒下了妻子完美的假面,用强权逼迫妻子做了那么多有损尊严的事。妻子恨他又何妨?不还是和他度过了七年的婚姻,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梅菲斯特说:“单亲家庭就是这点不好,女儿还是得有个父亲,关键时刻指导一下女儿的感情生活。”

塞尤尔郁闷,这个人,怎么突然认自己当女儿?

梅菲斯特蹲下身,一双黑如星辰的眼睛看向她:“你想得到他吗?那就照我说的做。感情可不是直来直去的。你现在先回去,洗个澡,睡觉,明天早上去找他,和他道歉……”

塞尤尔梦到自己是一只鸟,尽管她没有扇动翅膀,但她只能这么形容,因为,如果不是鸟的话,她怎么可以飞在空中,俯瞰莱茵?

她从罗布村飞到莱茵的心脏加纳,她飞过崎岖的,躺着墨一般的河水的黑色的山谷,她飞到莱茵的宫殿。那童话书中野兽的城堡。黑暗,阴森,长满荆棘。她顺着风飞过黑暗的宫墙。

加纳与罗布的漫天星海不同,加纳很少能看到星星,因为月亮的光实在是太过耀眼。她飞进庄严肃穆的宫殿,飞过软绡罗帐,一个女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下,抬起手中的小提琴,架在锁骨上。浓密的紫色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她在月光下,拉起曲调,音乐拉起**,她的身体随之晃动,发间,一双黄玉的眼睛闪着幽光,看着她。

塞尤尔猛地惊醒。

走廊上见到了休斯,塞尤尔想起梅菲斯特教她的那些话,走上前去,“休斯。”塞尤尔道歉:“昨天的事,很抱歉,我说的那些话,对你来说,很困扰吧。”

塞尤尔看到休斯神色缓和,于是接着说:“我从小就没有父亲,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存在,而我却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因此疏远。”

塞尤尔抬起头,黑色的眼睛水光潋滟:“妈妈很幸苦,民主的浪潮不曾停歇,王室也要在新时代找到新的生存方式。我需要你,休斯,你会一直呆在我身边,对吧?”

而面对这个问题,他却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休斯只是说:“在我活着的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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