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麦基在黎明时才睡着，错过了一整天的暴雨，然后再次看到了黎明。

他梦见了自己的父母，但是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梦里的内容了，只能感觉到心里满胀的幸福。

可能是因为，他睡前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学校念书了——他的父母一直很希望麦基能够上个好大学。

麦基的父母都是做海上捕鱼生意的，海洋危机爆发的时候，他们都在海上工作。

那个时候麦基还在教室里坐着，想着晚饭吃什么种类的鱼，但是那天他没有吃上晚饭，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恐慌中。

他没有等到自己的父母回家，这让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父母。

过了好几天，可能是一两周，麦基才从一长串的死亡名单中，找到了自己父母的名字。

麦基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从此变得孤身一人了，也就没有再想过上学的事情。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麦基抱着自己的被子，感觉到了自己笑僵了的嘴角。

前天晚上，他还是听进去了屠声的建议，找个学上。

一边上学一边保留着自己的政治理想，直到自己能够实践它的一天。

麦基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翻身而下，他看见窗外隐隐透出了天光，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麦基走出自己的屋子，看见外面仍然湿润的土路，一脚踩上去就是一个泥脚印。

安广里的人们大部分还没有睡醒，但是已经能够听见清晨的狗叫与鸡鸣，还有一两声婴儿的啼哭。

他抬起头，看见从亮蓝色的铁硼屋檐滴下来的水珠，一串一串的，像是某种动物的口水。

麦基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走进墙角，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又回到了屋子里，把自己高中的课本从柜子里扒拉了出来。

他已经好几年不看书了，现在乍一翻开，看着上面的图和字，还有点不习惯，觉得脑子不太能转，看下来的速度也比以前慢了很多。

麦基知道这不代表他老了，只是他太久不看书，脑子不太能适应。

但是没关系，总能适应过来的。

虽然屠声说可以帮他写推荐信，但是麦基觉得向屠声伸手，有点不太好意思。

私人感情上，屠声一直是麦基的偶像，虽然麦基和屠声政见不合，但是不妨碍麦基很喜欢屠声，不然前天晚上也不至于到处下套，想让屠声和他站在一边。

可惜最后还是没玩过屠声。

但是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玩不过就玩不过，他还年轻嘛。

而且屠声的父亲是联盟的领导人，在这个环境下长大，少不了耳濡目染，屠声就是再傻白甜，对政治运行的逻辑也会有他自己的一套认识，根本不可能傻白甜到哪里去。

麦基觉得自己还得再精进一点——上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等联盟对激进派的和谈方案定下来了之后，他就可以安心准备考试了，只不过考试也不能靠突击，他还是得从现在开始，把以前学的东西都慢慢捡起来。

和谈方案……

麦基放下了手里的课本，开始满屋子找手机，这都过去一天两夜了，屠声那边应该已经有一套方案出来了。

他得跟屠声沟通一下。

等他找到手机的时候，一条短信率先映入眼帘，是屠声昨天晚上发过来的。

麦基以为是协议有进展了，他兴冲冲地点进去一看，才发现屠声只发过来了一行字：对不起，推荐信的事情，我可能暂时没有办法了。

麦基反复地看了两遍短信内容，他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娘的，屠声该不会要反悔吧？

下一秒，他的手机页面就被强制拉进了一个视频直播页面，里面是一个发布会的现场，正中央坐着的是屠声。

只有麦基被拉进了这个页面内吗？还有没有其他人在观看着这一场发布会？

只见屠声端坐在中间，他没有穿常服军装，而是穿着一身全黑的西装，西装上没有任何的装饰，就连领带也是全黑的。

他的表情沉稳，但是脸色却不算太好，看得出屠声这一天两夜过得不怎么样。

屠声右边的耳朵里还带着一只耳机，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肃穆，甚至可以说肃穆得过了头，看上去不像是在开发布会，倒像是准备参加葬礼。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屠声的左边坐着的是屠宇，麦基觉得这个座位安排有点奇怪，哪有司令官坐旁边，少将做中间的？

屠声的右边坐着的是寻生研究院的院长，虞庆。

麦基看见虞庆的脸色发青，眼睛底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嘴角向下，双目无神，像是被抽走了魂，麦基心里暗暗嘲讽，这肯定是一个花天酒地的货色，根本不懂得洁身自好。

麦基再瞟了一眼，发现屠宇的脸色也不好看，而且屠宇的左边肩膀看起来要比右边肩膀厚，似乎……麦基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了屠宇的肩膀。

似乎西装之下还缠了很厚的一层绷带。

发布会座位的最两边分别坐着的是凛风和雷燃，麦基之前在了解防卫军成员的时候，都看过这两个人的资料。

凛风的战斗风格，属于暴力有余，但机变不足，而雷燃则是极尽变化，但力量欠缺。

屠声没有弱点，是最难打的那个。

但是麦基现在没有时间考虑战斗力这个问题，他心里渐渐开始变得惊疑不定。

在一般的发布会中，军官们从来不出现，就算防卫军有什么提案或者公告，也只有基地的文职人员会出现在发布会的现场。

军官们，不是在训练，就是在海里打仗，生死一线，全年无休，根本不可能出席发布会。

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会需要联盟防卫军的司令官，两名少将，一名大校，还有寻生研究院的院长同时出席会议？

难道是激进派的问题过于严重了？可不对啊，激进派的问题和寻生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发布会的现场，发现现场布置得还算整洁，但是和平常的联盟发布会比起来，简单太多了。

这应该是一个临时发布会，连记者席都没有准备，只有线上直播。

等等，没有记者席……

那这个发布会，面向的主要对象是？

还没等麦基想明白，只见屠声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耳机，不知道耳机里的人说了什么，屠声看了一眼镜头之外，似乎是得到了什么肯定的答复之后，又重新将眼神对准了镜头。

屠声没有拿稿子，没有笑，嘴角平直，肌肉放松，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麦基感觉屠声正在看着自己，又觉得屠声在看着很多人，或者，屠声谁也没看。

应该怎么形容屠声的那个眼神呢？麦基心里想。

他记起来自己还在上高中的时候，物理老师给全班同学放过一段上个世纪的录像，记录了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说的一段话。

麦基已经忘记当时视频里，奥本海默说过什么了，只记得视频播完之后，物理老师告诉他们，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

结果没过多久，末世一般的日子就来了，和平根本无从谈起。

屠声现在的这个眼神，特别像视频里奥本海默的眼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两天前麦基见到屠声时，屠声的眼睛里还有东西，他的目光是定的，但现在屠声的眼神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没有渴望，也没有愤世嫉俗。

屠声这该不会是看破红尘了吧？

麦基隐隐能够预感到，问题非常严重。

“联盟的所有公民们，大家好，我是屠声。”

麦基的手机里清楚地传来了屠声的声音，在听到“所有公民”的时候，麦基就知道，自己绝不是这场发布会的唯一一名听众。

世界上的所有人，现在应该都在听着屠声说话。

“很抱歉使用了强制网络监管手段，来进行这一场发布会，请各位暂时放下手里的事情，听我把这个消息说完。”

这时候，麦基的五感变得非常敏锐，在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整个安广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变得吵闹，外面仍然安静一片。

所有人的家里，应该都在播放着这个画面。

麦基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昨天早上，我、凛风、雷燃、诀鹰和罗涵，揭开了联盟司令官屠宇和寻生研究院院长虞庆的谎言，海章猿的出现，以及当年波及全世界、使世界人口损失了三分之一的海洋危机，是一场由联盟高层自导自演的骗局。”

麦基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自己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

他前天晚上当着屠声的面，掏出来了那张写满了海章猿不符合生物规律的海报。

作为一个高中生物学得还不错的人，麦基也对海章猿这种生物的存在，产生过怀疑。

他还利用过这个怀疑，给自己招募了一部分激进派的追随者。

可是，什么叫做，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骗局？

自导自演？骗局？

麦基的内心茫然一片，仇恨的火种在麦基的心里被点燃，他想起了自己死在海洋危机里的父母，这让他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但是他忍住了，并且他的听觉还是在尽职尽责地发挥着作用，屠声接下来的一字一句都清楚地传进了麦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