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管是屠声还是雷燃,都没有料到接下来是谁要来。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气氛融洽得像在度假,没有人提正事,又或者说,三人都觉得自己的生活才是正事。
他们聊天的内容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凛风说自己写大学毕业论文的时候,每天都在出租屋里将就对付两口,换着不同口味的泡面,一个月瘦了十斤;雷燃说她十八岁剪了寸头,并将这个发型保持到今天,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头骨弧度特别完美;屠声说自己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周游世界一圈了,各门语言都会而不精,但是最后学世界语的时候倒是给了他很大便利。
“语言就是大杂烩。”屠声笑着总结道。
“你也不怕拉肚子吗?”雷燃反问。
三个人笑得牙不见眼。
老诀和冯宇还在一边谈,谈到后面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吵架,但是转过头一看,两个人的表情都正常,就是有点脸红脖子粗。
屠声把自己的钢刃摸了出来,拿在手里把玩,这是一个小习惯,他们在军校里练刀的时候,教官们都会让学员们经常玩刀。
要会用,最好的办法就是会玩,玩是融会贯通的第一步。
钢刃在他的手里转出了黑白相间的残影,屠声也不看刀,整个人只是懒懒散散地坐着,显得很漫不经心。
三人玩刀的技术都是顶尖的,连年征战,让他们不管是在休假还是战时,早就对刀光剑影习以为常。
突然,屠声转刀的手停了下来,手往大腿侧一扫而过,随着一声金属的碰撞声,钢刃被屠声稳稳地卡在了刀鞘里。
礼堂门口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位女性,脚步声不太连贯,来人似乎有些犹豫。
凛风和屠声坐正了身体,雷燃走过去告诉老诀,让他和冯宇到一旁说话,老诀看了一眼门口,也不用雷燃再解释什么,就点了点头。
他们先是看到了地面上的一个浅灰色的影子,影子被屋外的日光拉得很长,那位女士的身影就此变长了许多。
而见到来人的时候,台上的凛风倒吸了一口冷气,屠声和雷燃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不明所以。
只见凛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迈开一步,像是想要走下去当面迎接对方,却最终只是定定地站在台上,看着那位女士一步一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女人的穿着十分精致得体,她的左手无名指上还带着一枚素戒,太阳光从一旁的窗户透了进来,照在了戒指上,戒指上晃过一道光,让凛风想哭。
屠声和雷燃都不敢动。
“凛风少将,您还记得我吗?”女人看向了凛风,语气很认真。
凛风僵硬着点了点头,说:“漆夫人,我记得您,三年前的婚礼上,您和漆铭很恩爱。”
这位女士是漆铭的遗孀。
屠声眨了眨眼,雷燃低下了头,两个人安静地让出了面前的这一块地方,然后他们就看见凛风站在了漆夫人的面前,谈话的声音很小。
雷燃和屠声都没有刻意去听,还不到一会,就见到漆夫人向凛风略略欠身,竟是已经要告辞离开了。
凛风站在原地没有动,漆夫人转过身的时候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屠声,她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向屠声走了过来。
屠声站直了身体,向漆夫人伸出了手,两个人握了握手,屠声在等着漆夫人开口。
“屠少将,”漆夫人冲屠声浅浅地笑了笑,“我有点事情想和你确认。”
凛风在这时已经走了过来,站在了雷燃的身边,屠声对漆夫人点了点头。
“虽然刚刚我已经和凛风少将确认过一遍了,但是,”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住了,似乎不太好意思这样不依不饶地问问题,“但是,我还是想和您再确认一遍。”
屠声隐隐有了预感,猜到了对方可能要问的问题,他心里发抖,忍住了叹气的冲动,只是说:“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们今天早上说的那个,那个死而复生的技术,”漆夫人抿了抿唇,她的眼睛里发着光,是满怀期待的样子,“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屠声摇了摇头。
漆夫人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她不死心,继续问道:“不是有人成功过吗?那叫什么来着,诀鹰,虞庆的爱人。”
屠声没说话,他看着漆夫人的眼睛,没有看见泪水,却能听见对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复活了再死,也行啊,哪怕只活过来一天,一小时也好啊。”漆夫人对屠声说。
面对着这样的情景,屠声感觉自己开口都变得艰难,这时,礼堂门口又传来了脚步声,屠声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但是他必须把漆夫人的问题回答完。
“很抱歉,漆夫人,我们做不到。”屠声说。
漆夫人最终叹了一口气,又用自己的手背摸了摸眼睛,素戒的光也映得屠声睁不开眼睛,她默默地告辞了,和从门口进来的几个人擦肩而过。
“屠少将!”
屠声听到声音之后看过去,发现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凌阳站在中间,凌父和凌母站在旁边。
屠声面对漆夫人,能显得游刃有余,是因为他和对方没什么交集,但是面前的三个人,都是凌昭的家人,而凌昭的死,是屠宇造成的,屠声当时是唯一一个去给凌昭吊唁的人。
“三位好。”屠声说,他感觉自己的嗓子在发紧,心里五味杂陈。
“屠少将!”凌父和凌母直接越过了凌阳,上来一左一右地抓住了屠声的手。
“屠少将,那个,那个死而复生的技术,你们是有办法的吧。”
“是啊,是啊,你们嘴上说不能实现而已。”
“你是不是在电视上撒谎了。”
“肯定能复活的,对吧?”
这几句话说得很快很急,根本没有给屠声回答的机会。
屠声被两位老人摇晃得眼晕,最终还是凌阳走了上来,让他的父母松开了握着屠声的手。
凌阳看着屠声,眼神闪躲,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期盼,这个眼神和刚刚漆夫人眼里的期盼是一样的。
凌母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上面还有一点炒菜的油烟味,她的眼神很脆弱,仿佛屠声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和上次在墓园里屠声见到她的样子完全不同。
那个时候凌昭刚刚牺牲,凌母站在凌昭的坟墓前,质问为什么只有屠声一个人来祭奠凌昭,而其他防卫军的人都没有来。
凌父站在一旁,见屠声迟迟没有回话,又想上前来抓住屠声的手,站在屠声身后的雷燃上前一步挡开了对方的动作。
凌阳站了出来,也就一周多没见,凌阳看起来却成熟了很多,像一个能挑起家里大梁的青年了。
“屠少将,”凌阳看着屠声的眼睛,“我哥的死,是屠宇的错,我们一家不怪你。”
屠声听到这句话,更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是,我们家还是想问问你,那个死而复生的技术,还有没有可能?”凌阳问,他真切地看着屠声,“我很想我哥。”
屠声徒劳地张了张嘴,想斩钉截铁地告诉凌阳,没有可能,没有办法,人死了就是死了,就连时间都在衰亡,人又如何能够获得第二次生命?
面前的三个人,还有现在被关在秘密地方的屠宇和虞庆,都以为技术的进步已经足够弥补生与死之间的鸿沟,但是这不是重生,这只是一个人类史上的玩笑。
一个以引力作为生命动力的时间衰亡后,被电磁力这一微观的力捕获,人类正好发现了衰弱的引力场,制造了一个死而复生的假象。
但是这件事的关键,不是人类的技术,而是时间。
直到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死去,整个人类社会都灭亡的时候,都不一定能等到第二次时间衰亡的现象出现。
“人类,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死而复生的技术。”屠声看着凌阳,说出了这句话。
凌阳的脸上露出了茫然和不可置信,他有些不能理解,以为屠声在说笑,问:“可你们今天早上不是还说,有人成功复活了吗?”
凌父凌母也在一旁附和。
“我也说了,它是完全失败的,”屠声心里叹了一口气,“人死不能复生。”
“不是,可是……”凌阳看起来还想反驳。
“如果能的话,我的母亲早就活过来了。”屠声对凌阳说。
这句话让站在一旁的凌父凌母安静了下来。
“我的母亲,现在还在海底之下躺着,她没有意识,容貌也和以前一模一样,但是她只是一具随时都会消失的尸体而已,哪怕她活过来了,也很快就要死去。”屠声继续说道。
“我不想参加她的第二次葬礼,宁可她永远地死在八年前。”屠声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凛风拍上了他的肩膀。
凌阳沉默了下来,凌父凌母站在一旁哭泣,他们都在思念着凌昭。
如果把死亡比作一个深渊,亲人死了之后就会掉进去,那么,不管留在崖边上的人如何挽留,也无法再握住冥河中挚爱人的手。
爱的人永远地离你而去后,还活着的人,就只能看着坟墓上的生卒年月,一边满怀希望地求生,一边倒数着自己的死亡日期。
死亡是所有活着的人的遗憾。
“回去念书吧,就当这个技术从来没有出现过。”屠声拍了拍凌阳的肩膀。
最终,他们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离开了,礼堂里又只剩下了屠声三人。
“你怎么想的?”雷燃看着沉默的屠声,问道。
“我不想。”屠声回答道。
“不想?”凛风问,“是不想想,还是不敢想?”
“都不是,就是不想。”屠声回答道。
“你把话说明白。”凛风追问。
雷燃站在一边,若有所思。
屠声看着凛风,轻轻地笑了起来,问:“你觉得死亡,对于活人来说,是一种事实,还是一种感情投射?”
“当然两者都是,”雷燃答得斩钉截铁,“死去的人真的死了,活着的人为此难过,这份感情也是真的。”
凛风点了点头,令人没想到的是,屠声也点了点头。
“难过这个词太笼统了,在大部分情况下,人是因为自己失去了挚爱,所以难过,对吧?”屠声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面前的两个人,“人们是在哭自己的失去,而不是在哭死去的人,更不是在哭死亡本身。”
雷燃问:“你是说……”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完全地想明白,给不了什么明确的答复,只不过,”屠声说到这里的时候,稍微顿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的爱人,轻轻地笑了起来,“时寂昨天和我说,任何生的意义,都是对死亡的幻想。”
凛风一愣。
“人们是在哭各自的意义,而不是在哭死亡,”屠声看着雷燃,眼睛里有很深的迷茫,“那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意义?”
雷燃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窗外的日头又向西移动了一点,他们重新坐回了台上。
三个人得先把今天要做的事情做完,只不过现在,他们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热络地讨论着自己的过去,每一个人都十分沉默,显得满怀心事。
只有后台处,还隐隐地传来了老诀和冯宇的争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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