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声感觉到凛风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背上,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凛风压抑的哭声从屠声的肩膀处传来。
凛风手上温热的血和肩膀上湿润的泪,一同融进了屠声的身体里。
这一刻,屠声感觉他们离得很近,对于被欺骗后的痛苦,屠声和凛风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他想起来了整个罗斯海战役的过程,想起了凛风的矛盾与痛苦,作战时的仇恨与勇猛,以及那一道在山崖前沉默矗立的剪影。
与其说他们因为这一场骗局而感到愤怒,倒不如说他们都感觉到了自身的无力,因而连愤怒都变得不那么炽热,悲伤也不强烈,更多的是一种空洞的茫然。
这么多年里,有很多条人命,直接或间接地压在了他们两个人的头上,压在了每一位活着的防卫军将领的肩膀上。
站在一排排的墓碑前,屠声时常能够听到死去战士家人们的哭声,也偶尔能听到他人悲痛欲绝时对他的咒骂。
风能带走墓碑前的鲜花,却带不走眼泪与痛苦。
就像凌昭的父母问屠声,为什么防卫军不愿意公开凌昭的死讯?难道牺牲了的人不值得一句悼念吗?
当时屠声尚不知道真相,所以只觉得凌昭的死令人难过,却不曾觉得战士们的死不值得。
正如雷燃所说,防卫军的战士们应该都做好了为全人类的利益牺牲的准备,每一位牺牲的将士都死得其所,死得光荣。
而现在他知道了真相,只觉得有无数枉死的人在看着屠声,有无数双愤怒又难过的眼睛在盯着他们。
那些死去的人并不是想拉着屠声和他们一起死,而是想问屠声,问凛风,问雷燃,问基地的司令官,问联盟——为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屠声躲不过,却也答不上来,只能以沉默对天上的英灵与亡魂,像一场天地之间的对峙,也像死去和活着的人,对虚空中某一种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意义,进行的一场哀悼。
此时此刻,屠声说不出对凛风更多安慰的话,只能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辛苦了”。
辛苦了。
这个拥抱或许持续了很久,也或许只有短短的几分钟,直到站在一旁的雷燃处理完了屠宇的身上的伤口,又走到了屠声和凛风的面前时,这个拥抱才结束了。
雷燃走到了凛风身前,示意凛风伸出手来给她包扎伤口。
凛风照做了。
“打得不错,我本来还想上来帮你,没想到你战斗结束得那么快。”雷燃检查了一下凛风的手掌,说道。
“本来还能更快的,但是他发现了打火机的秘密,我就只能和他打一架了,”凛风的眼眶还有点红,“别说,还挺难打。”
雷燃没有第一时间接话,她神色严肃,似乎是确定了肉里没有碎瓷片后,才给凛风上了药,又缠上了绷带。
“那一枪效果拔群,至少让他损失了一半的战斗力,干得漂亮。”雷燃直起了身板,笑着说。
只见凛风摇了摇头,问道:“没有人发现吧?”
“放心吧,老诀盯着监控呢,没事。”雷燃说。
屠声见凛风没事后,瞟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屠宇还躺在墙角,因为失血过多仍然处于昏迷的状态中。
接着他又转了半圈,发现时寂已经坐在了沙发上,用手试探了一下铁制水壶的温度后,他似乎是觉得壶里的水已经变凉了,于是又拧开了炉子。
屋子里很快又响起来了“咕噜咕噜”的烧水声,这道声音比风雨声更明显一些,再加上高楼外面飘着的云雾,宛若一派修仙圣地。
如果不看一地的血迹的话。
屠声走到了时寂的背后,双手撑着沙发背坐了上去,时寂看着面前的茶壶,屠声看着落地窗外的云海。
“今天想喝什么口味的茶?”屠声听到背后传来了时寂的一句问话。
仿佛他们现在不是坐在遍地狼藉的办公室里,而是坐在凤凰花树下,或者是坐在时寂的家里,而这只是一个平常的上午。
“甜的,蜂蜜茉莉花茶,”屠声笑着看着面前的云海,还有玻璃窗上的雨水,“但是我记得这里应该没有。”
时寂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屠声感觉身后传来了一阵细碎的翻找声,然后是打开包着茶饼的纸张的哗啦声。
最后屠声听到了时寂的答话:“确实没有,喝普洱吗?”
“喝,不过为什么不是绿茶?我记得他屯了很多西湖龙井。”屠声说完后,先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茶刀撬茶饼的声音。
“发霉了,你昨晚没休息好,喝绿茶对心脏不好。”时寂一边说一边撬茶饼。
屠声觉得时寂撬茶饼的声音像是在砍树,于是他问时寂:“你会砍柴吗?”
时寂没有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而是直接回答了屠声的问题:“没试过,可能会。”
屠声背对着时寂点了点头,也没管时寂看没看见,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反倒是听到这番对话的凛风和雷燃看起来有些惊异,他们向屠声走了过来。
屠声坐在沙发上转过头,看见雷燃走到了自己面前,她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靠着落地窗坐下了,这块玻璃刚刚被屠声翘了个大洞,现在靠上去是有点危险的,但是雷燃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
凛风则是走到了屠声的背后,坐在了时寂对面的沙发上。
他们都在等水烧开。
在这个过程中,雷燃和屠声互相沟通了一下彼此的消息。
屠声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挪用基地军火、有人死而复生和老诀把海章猿做出来了的事,雷燃则知道了屠声得到真相的过程、唐彦和汪然的死、激进派的处理结果,也知道了屠宇和虞庆各有目的。
两个人在脑海里想了想整件事情的经过,一时间都唏嘘不已。
过了一会,雷燃似乎是觉得耳机里的声音太吵了,就把自己的微型耳机从耳朵里拿了出来,将它切换成了扬声器的模式,放在了地上。
老诀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响了起来:“屠声。”
屠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应了一句:“嗯”。
随后一屋子的人都听到了老诀问屠声:“感觉如何?”
其他原本就安静的人变得更安静了,雷燃和凛风好像都在等屠声的回答,只有时寂不受影响,仍然在撬茶饼。
屠声也笑了,他巧妙地回避了老诀的问题,只是说:“很多年没有闻到血腥味了。”
老诀沉默了一秒,他听出了屠声的回避,但是担心让他不得不把话问得更直白,老诀叹了一口气,问:“你还好吗?”
雷燃也叹了一口气。
屠声看见了雷燃眼睛里的担心,如果屠声没猜错的话,背后凛风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的朋友们。
“不太好,”于是屠声实话实说了,声音里有隐约的笑意,“这一整天吃不好睡不好,还从楼底下爬了那么高上来,累死我了。”
雷燃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她眼里对屠声的担心减轻了一点。
这时屠声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黏糊糊的,不清爽,于是屠声从沙发背上跳下来,绕过了还靠在墙角的屠宇,从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小柜子里翻出来了一套新衣服。
然后他也没管身后还有人看着,自顾自地把衣服脱了下来,换上了新的。
新的衣服正好适合屠声的尺码,不大不小刚刚好。
这是屠宇放在这里,专门留给屠声的衣服,整个房间里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屠声又从里面拿出了第二件衣服,走回来递给了坐在沙发上的时寂,时寂接了过来,但是没有立刻换上,而是脱掉了身上湿漉漉的那一件,光着上半身继续他的泡茶事业。
屠声又坐回了沙发背上。
雷燃看见刚刚的一番情景,眼底的纠结又重新蔓延了上来,对屠声说:“你要是想把你的父亲带走,归隐山林什么的……”
“不,我没有这个打算,”屠声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我对怎么处置他没有兴趣。”
雷燃的担心显然更上一层楼,她有些急切地说道:“屠声,你不用这样,如果你很难过,你……你不需要面对这一切。”
“谢谢你,”屠声真情实感地对雷燃笑了笑,“但是我确实不打算再参与这一件事。”
雷燃疑惑地看着屠声。
“如果你们让我处置他的话,我会等他醒过来,谈一谈,然后杀死他,”屠声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仿佛这并不是一个宣言,而是在陈述事实,“但是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选择,为了避免我这个司令官的儿子影响到整体局面,这件事还是让别人来处置比较好,旁观者清。”
“什么叫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坐在屠声身后的凛风问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把他杀了,杀完再说。”
雷燃的视线越过了屠声,冲沙发后面的凛风翻了个白眼,“你没立场做这件事,现在坐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立场做这件事。”
雷燃说得有道理,他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亡羊补牢,但是只要他们公布了这个真相,整个联盟的合法性将会消失。
这个合法性的消失并不单单是指法律上的,更是指公理上的。
没有人会继续承认联盟这个海洋危机后建立起来的政府,而一个政权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共识”时,它所拥有的一切将会土崩瓦解。
“要么,我们现在重组防卫军,揭露真相,推翻联盟,重新建立一个合法政府,要么,整件事情就交世界上的人裁定,我们该接受惩罚的接受惩罚,该死的死,该活的活。”雷燃冲面前的四个男人摊了摊手。
屠声看着雷燃,难过地笑了笑:“这是合理的方案,所以我就更没立场来参与这件事了,如果选择前者,没有人会相信我是不知情的,如果选择了后者,我一定是第二个被推上断头台的,第一个是屠宇。”
凛风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火星子:“为什么一件正义的事情,被你们说得那么复杂?”
“因为执行正义,需要信任。法院有权审判人的过错,是因为人们相信法理,或者说相信联盟代表着公正,公布真相之后,我可能会变成一个无法被信任的人,所以也无法有效执行正义。”屠声回答道,他还在看着窗外的云海。
雷燃点了点头,说:“我刚刚说的,坐在这间屋子里的人没有立场,就是指这个。这么多年来,我们虽然不知情,但是仍然从联盟这个体系中获利太多,你觉得,我们凭什么值得世界上的人相信呢?”
凛风的语气急切起来:“这不公平!”
雷燃和屠声同时看向了凛风,异口同声地说:“这不重要。”
时寂停下了手里撬茶饼的手,一整个茶饼已经完全被茶刀撬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
整个房间里的人加起来,都喝不了这么多茶。
时寂把茶刀放在了桌面上,发出了一声轻响,他又将碎茶叶片放进了瓷盏里,提起了铁制水壶的把手,说:“雷大校这个问题想得太早了。”
伴随着冲泡茶叶的声音,雷燃拧紧了眉毛。
“就算联盟土崩瓦解了,海章猿还在,”冲茶的声音停了下来,时寂盖上了瓷盖,“我们得等寻生研究院的院长,一起来谈谈整个事情应该怎么解决。”
屠声注意到时寂用的词是“等”。
很明显,雷燃也注意到了这个词,她的眉毛没有松下来,似乎还想开口问时,门口外的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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