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雁第一次见到那个瘦小身影是在十七岁。
依稀记得是个很冷的雨夜,骑自行车的时候冰冷的雨滴拍打在她脸上,沾湿了头发和衣服。
回到家,她刚把东西放下,准备把中午的剩饭拿出来热一热,门就从外面打开了。
是她爸,身后跟着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牵着一个扎双马尾的女孩。
男人带着两人坐到沙发上,说:“雁雁,回来了啊,快喊妈和妹妹。”
女人嗔怪道:“哎呀,你这人真是的,哪有一上来就这么喊的呀!”
而后笑容和蔼地对着欧阳雁说:“你就是雁雁吧,之前我都没来看过你,真是不好意思啊,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叫我白阿姨就好了。”
欧阳雁沉默不答,在女人觉得局促不安时,她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笑容,轻快道:“白阿姨好,您这说的哪里的话,既然我们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您也不要这么客气,对了,妹妹长得真可爱,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女人闻言,顿时放下心来,连忙应道:“哎哎,对,这是我女儿,叫白洁,前两天刚满十一岁,来,小洁,快喊雁雁姐姐。”
说着,她推了一下身边的小女孩。
女孩本来低着头玩自己的辫子,不情愿地抬起头来,脸上全是怨恨和厌恶,大声嚷道:“呸!她才不是我姐姐!她是贱.人!她爸爸也不是好东西!”
孩童的声音清亮悦耳,说出的话却恶毒刺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尴尬极了,女人赶忙打了她一下,厉声训斥道:“小洁你怎么说话的!妈妈怎么教你的?快和叔叔姐姐道歉!”
女孩面红耳赤地反驳道:“我不要!他们不是我叔叔!不是我姐姐!他们都是坏人!跟我抢妈妈的……呜……都是坏人!”
一颗又一颗的金豆豆从她白嫩的小脸上滚落,沾湿了粉色的公主裙裙摆。
她小小的心灵不明白什么离婚再婚,不明白什么以后就是一家人,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爸爸了,现在就连妈妈也要被两个人分走了,她马上就要什么都没有了!
她这一哭简直一发不可收拾,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的鼻头发红,不停打嗝,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女人劝也劝不住,尴尬地解释:“这孩子真是的……建国和雁雁你们别管她,她就是有点不听话,以后肯定就不会这样了。”
男人摆摆手道:“哎,没事没事。”
瞥见放在餐桌上的蛋糕盒子,他眼睛一亮:“哎呀,小洁,你看那是什么,叔叔给你买了蛋糕,可好吃了,你想不想吃啊?”
说着,就把那个包装精致的小蛋糕拎了过来,摆在白洁面前,讨好地往她手边推。
“我不要!你……嗝!你……你走开!”女孩一巴掌将蛋糕挥开,蛋糕从精美的包装盒中飞出,啪一声落在地上,奶油软塌塌地腻成一团,沾上了许多灰尘。
“你这孩子!人家叔叔好心给你买的蛋糕,你怎么能这样呢!真是不听话!当初我就不应该……”女人真的动了怒,掰开她手狠狠打了两下。
白洁顿时哭的更加大声,她捂着被打红的手,饱含恨意地瞪着三个人:“你们……你们都是坏人!”
话音刚落,就飞也似地钻进一个房间,将房门死死反锁,在里头乒乒乓乓地砸东西,任他们怎么敲门都不肯出来。
欧阳雁蹲下.身,伸出手指捻起一点奶油,舔了一口,被夹杂着灰尘的口感弄得皱皱眉。看见两个大人要过来了,她迅速将蛋糕收拾好,丢进垃圾桶。
她迎上去,道:“白阿姨,妹妹应该是有点认生吧,我进去跟她说会儿话,说不定能好一些了。”
女人有些担忧:“可是,小洁都把门反锁了……”
欧阳雁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道:“她进的刚好是我房间。”
“哎,惠琴你就让雁雁去试试吧,小孩子之间说不定有共同话题呢。”男人搂着她,一副小心呵护关怀备至的样子。
“雁雁,那就麻烦你了,”女人犹犹豫豫地点头,又叮嘱道:“那孩子有点犟,但是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你……别太强硬了哈,好好跟她说,她肯定会听的。”
“好,我肯定跟她好好说,爸,阿姨,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先去休息吧,妹妹今晚就和我睡一个房间。”欧阳雁点点头,露出个温暖的笑容,让女人心里更多了几分信任安定。
等欧阳雁进了房间,里面先是沉默,而后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女人有点担心地问:“雁雁?”
“阿姨,没事。”欧阳雁沉稳的声音很能安抚人心。
过了好一会儿,白洁带着哭腔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妈妈,没事,我今晚跟姐姐一起睡。”
女人这才放下心来,回了句“你别太麻烦姐姐”,才和男人回了房间。
男人调笑道:“嘿嘿,既然孩子的事情安排好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
女人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半推半就地应了。
这边的欧阳雁听着门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坐在椅子上,冷冷凝视跪坐在地上的女孩。
女孩双手被死死捆在床头,白嫩的手背被磨出了深深的红印,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从眼角滑落,喉咙中呜呜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的嘴此刻正被一块黑胶布死死地封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欧阳雁把玩着刚刚从地上捡到的一块玻璃碎片,漫不经心道:“砸得开心吗?”
白洁摇头,眼带恳求。
欧阳雁轻轻问道:“还砸吗?”
白洁更加用力地摇头。
“以后呢,要乖乖听我的话,否则你和你妈妈,都别想在这儿呆下去了,知道么?”
白洁使劲点头,眼中满是恐惧,眼睁睁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身影走过来,一下撕掉了她嘴上的胶布,又解了绳子,她正想放声大喊,欧阳雁却在她耳边温声软语道:
“哦,对了,你也别想告诉别人……不过其实也无所谓,你大可以说出去,看看谁会相信你?嗯?呵呵……”
白洁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任由对方给她脱了鞋,换了大了一码的睡衣,僵硬着躺下。
“好了,小洁乖,该睡觉咯,姐姐明天还要上学呢。”
欧阳雁的声音温柔如水,在她耳里,却像极了恶魔低语。
翌日,欧阳雁一到教室,一个女生便凑过来问:“哎,雁子,昨天我送你的蛋糕吃了没?好吃吧?嘿嘿,我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的,就等着你生日给你个惊喜……”
欧阳雁笑着回道:“当然吃了,超级好吃啊!”
女生闻言也绽开笑容,直说她要是喜欢下次还给她买。
欧阳雁欣然应诺。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五年。
欧阳雁大学本科毕业,正和几百万应届生一起艰难地找着工作,每天被人挑来选去,品头论足。
她依旧会回家,但也只是偶尔,大多数时候她都住在朋友家。
这两年白阿姨和她爸关系越来越差,与其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还不如不回去。
更重要的是——她实在不想见到家里那个烦人的青春期熊孩子。
她生性对别人的情绪十分敏感,早在前两年就发现了熊孩子看她时不同寻常的火热眼神。
和一开始她教训对方时那种桀骜不驯、仇恨倔强的眼神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灼热的、隐晦的、饱含热切的目光,就好像是,就好像是……
欧阳雁不愿胡乱猜测,而且就算是那样也无所谓,这么一个小虾米,她根本就不在意,她一早就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绝不允许任何人打乱。
但她却有点招架不住每次回去,对方都拉着她给她讲功课,而后全程用那种烫人的目光盯着她,在她讲的口干舌燥问听懂没时,来一句“雁姐你手指真修长真好看啊”。
说实话,欧阳雁只想一巴掌把她有多远拍多远。
可她不能这么做,白阿姨在旁边看着呢,她对她很是不错,她不能忘恩负义。
也是因为没法拒绝白阿姨的请求,她不得不在紧张的学习阶段请假回家,劝说因为早恋而逃课作弊的继妹。
还是那个狭小的房间,还是她们二人。
只不过当初身量矮小的女孩已经亭亭玉立,爱上了夸张时髦的打扮,大波浪和带闪粉的口红十分惹眼。
此刻她正有些局促地背着手,两脚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嘟着嘴辩解:“那个,雁姐,我知道逃课和作弊不好,可是我这不都是为了爱情吗,你们这些老古董根本就不懂,而且我也没有耽搁学习啊……”
欧阳雁用力按揉胀痛的太阳穴,她本来在学校里做物理实验,已经连着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通电话被叫回来就为了处理她这点破事。
“雁姐,你怎么不说话啊?我……”
“闭嘴!”欧阳雁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回荡在空间里,白洁捂住脸颊,满脸不敢置信:“你……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欧阳雁也愣了,但很快收敛神色,冷声道:“跪下。”
白洁硬着脖颈,结巴着顶嘴:“你凭……凭什么!”
“不听话?”
“我为什么要给你跪啊!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你可以随便欺负的了……”
“你说得对。”欧阳雁点点头,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那我就先走了,从此以后就当没见过你,从来没有你这个妹妹。”
她说的是真心话,这个便宜继妹,实在占据了她太多时间和精力,扰乱了她太多布置,再纠缠下去,她……
“姐!”
见她真的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身后人慌了,突然咚的一声跪下,膝行过来,紧紧抱住她大腿,哭喊道:“你……你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听话,我听话……”
最终还是演变成了这样,欧阳雁心中有点烦躁,又有点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怅然。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谈恋爱,不该逃课作弊,不该不听话,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三班那个什么申雁,真的,一点都不喜欢……”白洁抽抽噎噎。
欧阳雁淡淡地哦了一声。
“我……我只是想让雁姐回家,我知道只要妈妈给你打电话你就会回来的……都怪你,这两年你都不回来,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啊呜呜呜……”她委屈地控诉。
欧阳雁不为所动,用力掰开她手指,面无表情道:“其实,前面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你真正的错在于最后一个——你不该一直烦我,三番五次地纠缠我,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
“你知道我已经好多天没睡好了吗,知道我正在做重要的实验吗,知道我焦头烂额到没空吃饭胃溃疡吗?可是就算这样了,我还要回来管你这点破事,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图什么!”
“我实话告诉你吧,刚刚我不是在说气话,而是认真地告知你,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甚至于,我宁愿从来没有你这个妹妹。”
她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留下身后呆愣的白洁,跪坐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
只有眼泪,好像永远也流不尽一般,沾湿了特意换上的白色长裙,弄花了精心妆扮的脸庞。
她埋在自己膝间,放声大哭。
这以后,白洁很久没有闹出过幺蛾子,让欧阳雁十分舒心,等她找到工作搬出去住,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个麻烦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末世来了。
街上有人胡乱咬人,有人趁机烧杀抢掠,有人闯进别人家门为非作歹。
末世爆发那天,欧阳雁正在学校咨询导师,谁料异变陡生,而她第一反应却不是登上军方前往安全基地的车,而是抢了一辆摩托,风驰电掣地往家里奔。
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在心底发酵,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慌了。
拿着消防斧从一楼冲上去,见到还算完好的家门,她是庆幸的,这说明家里的人很可能没事。
可是一打开门,冲出来的两个丧尸让她顿时变了脸色,那是两张太过熟悉的脸庞,她名义上的父亲以及继母,他们都变成了怪物,那……
三人缠斗起来,欧阳雁好不容易撂倒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力气奇大的却死死压制住了快要虚脱的她。
眼见着尖利的牙齿马上就要扎进她的皮肉,一把菜刀狠狠地砍在怪物后脑,让他一下失去了小半个脑子,黄白的液体飞溅而出。
欧阳雁抓住机会,翻身一斧砍下,彻底了结了它。
她回过身锁好房门,走上前紧紧抱住那个摇摇欲坠的娇小身躯,颤抖道:“小洁,别怕,我回来了。”
白洁双手颤抖,好半天才回抱住她,像受惊的小动物找到了归宿,不断重复道:“姐,姐……我刚刚是不是杀人了……我是不是……”
欧阳雁用力把她摁在自己怀里,沉声道:“不是你做的,是我,而且他们已经不是人了,只是吃人的怪物。”
白洁揪紧了她衣领,结结巴巴道:“姐……姐……我怎么了……我眼睛痒……好痒……”
欧阳雁赶忙捧着她小脸,仔细查看:“怎么痒了,是不是进沙子了,姐姐给你吹吹……”
泪水从眼角滑落,白洁说:“是刚刚叔叔的……叔叔的脑.浆进我眼睛了……好痒……妈妈和叔叔都是身上发痒然后变成怪物的,我会不会……”
“不会的!吹吹就好了!”
欧阳雁用力地朝她眼睛吹气,像个执拗的三岁孩子。
白洁拉扯她,带着哭腔恳求:“姐,别吹了,我身上好冷,也好困……我真的要变成怪物了……你快走吧,你不是早就烦我吗,不是一直都不想看到我吗,你快走啊!”
欧阳雁紧紧握住她的手,额头抵着她额头,眼眶充血,咬牙道:
“你给我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命令我了?”
她给她仔细地擦了脸和身子,替她换上那条最爱的白色长裙——那是欧阳雁送她的生日礼物,用她打工赚的第一笔钱。
又替她梳理好头发,为她擦拭越来越多的恶臭口涎,抱着她躺在那个小房间的床上,温柔地凝视她面庞。
她说:“小洁,别怕,姐姐陪着你。”
白洁颤抖着依偎在她怀里,死死抵抗丧尸病毒侵入带来的巨大痛苦,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几不可闻喃喃:
“姐……我……我好喜欢你啊……真的好喜欢啊……”
“你也……一样……”
“喜欢我……吗……”
欧阳雁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抱着她逐渐变得冰凉的身体,直到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体温,再也听不到她聒噪的声音。
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她呜咽着,像只斗败的孤狼,再也撑不住故作平静的假面。
是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一开始没有招惹她,让她对她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如果她没有刻意疏远她,如果她没有一直伤害她,现在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吧……这都是她的错!
她现在知错了,她是真的知错了……
可是她想要守护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真的有神佛鬼怪,无论谁都好,无论什么都好,能不能让她的小洁活过来?只要她能活过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好她,再也不让任何危险接近她,再也不伤她的心……
如果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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