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一只脚刚迈上天台边缘,就有一道极力克制颤抖的问询从楼底下传来。
“等……等等,你、你想做什么?”
江尧低下头,和楼下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少年顶着一头金棕色的杂乱头发,仰着头,露出一张满是淤青的脸,江尧能看清楚对方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盛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紧张。
江尧把另一只脚也迈了过来,在对方愈发紧张的神色中,松开手,大开大合地靠在了身后的护栏上。
他有点为难,本着死得干脆利落以及不牵连他人的想法,他已经尽量找偏僻无人的地方,但没想到这种破旧老楼居然还有人住。
说是破旧,其实都抬举了,这地方简直跟废墟一样,甚至对面那栋楼直接垮了一半,路上铺满了风化腐朽的砖石,周围到处都是垃圾和杂草,江尧找到这里的时候根本不觉得还会有人住。
很难再找到像这样合适的地点了,纠结一阵,江尧冲着楼下的少年,友好地建议:
“要不,你回避一下?等会儿画面可能有点不好看。”
他这么一说,秦有朝还有什么不明白,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苍白了三分。
秦有朝空着那只手贴着裤缝捏了又捏,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一走开,对方真的直接血溅当场,又想不到这种时刻应该说些什么来劝阻对方。
少年冷峻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捉襟见肘的窘迫和慌张,他组织了半天的语言,像背书一样说道:
“那个,你,你千、千万不要冲动,人生在世,还是有很多很美好的事情,不要因为一时想不开就、轻生。”
江尧心里呵呵笑了两声,觉得这小孩儿虽然看起来长着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但实际上却是面冷心热,就是不怎么擅长安慰别人,听听这话,给他熬鸡汤都熬得干巴巴的。
抻着脖子说话累,江尧干脆在护栏外坐下,一条腿悬空,一条腿屈着,下巴垫在膝盖上,垂下眼,就着这个姿势和对方聊天。
“放心,我不是冲动行事。”
更不可能放心了好不好!
秦有朝看江尧晃着腿,姿势越来越危险,不禁眉头紧皱,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急促。
“你,你别再动了!”
像是发觉自己说话太生硬,他又放缓了说话的节奏。
“那什么,我是说,要是,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聊聊,呃,说,说不定有办法解决呢?”
一个疑似住在破楼里的小孩跟一个衣冠楚楚的成年人说“遇到困难可以跟我聊聊”。
“呵”,身份倒错的对话让江尧没忍住笑出声,“小孩,你住在这里?”
秦有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抛出这么一个问题,但对方既然愿意开口,就说明聊天是有效果的。
他担心自己的犹豫会刺激到对方,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问题。
“对,我住这里。”
“手里拎的是什么?”
手里?
秦有朝低下头,看见了因为紧张而被自己死死攥在手里的塑料口袋。
“是,买的菜。”
江尧敏锐地觉察到对方话里说的不自然。“都有什么?”
秦有朝明显迟疑了一瞬,但一条人命最终压倒了那点儿迟疑。他看了一眼袋子,细数道:“两个鸡蛋,一颗番茄,还买了些猪肉和青椒……”
江尧撑着脸,看他一脸犹豫的模样,下意识问道:“没了?”
秦有朝抿了抿唇,慌乱和不耐一闪而过:“只是些寻常的菜,还能有什么。”
人被拆穿谎言的时候会下意识感到愤怒。
江尧一句随意的问询似乎正中红心,戳中了小孩儿的秘密,问完之后,他自己都感到好笑,天知道他只是想随意闲聊几句,让小孩儿赶紧回家而已。
江尧没再说话,秦有朝却为自己的回答感到后悔,他刚刚的语气已经算不客气了,如果江尧因此而彻底放弃自己怎么办?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补救,只好借着刚刚的话题顺着往下说,试图让他忘记自己前面说过的话:“我准备做饭了,你要一起来吃吗?”
只是灵光一闪想出的提议,他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正纠结着接下来该用什么话题唤起江尧求生的**,就听见江尧道:
“好啊。”
“什么?”
秦有朝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江尧拍拍腿从天台边缘站起来,一只手搭在护栏上,笑道:“不是邀请我一起吃饭吗?”
意外的成功让秦有朝不自觉长大嘴,愣了一秒后,他连忙点头。
“对!你快下来吧。”
“等着。”
江尧撑着栏杆一翻,消失在了秦有朝的视野里。
穿过阴暗潮湿的巷子,江尧跟着秦有朝走进一栋外面爬满藤蔓的筒子楼,他插着兜走在秦有朝身后,一边适应骤然暗下来的环境,一边问他:
“这里还有别的住户吗?”
秦有朝虽然走在前面,但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他。
楼道里很黑,有些地方积了许多空的酒瓶,再加上楼梯的扶手形同虚设,他很害怕江尧踩到,然后一个不小心滚下楼。
别到时候江尧自己没死成,他反倒把人害死了。
他一边注意着周边的动静,一边道:“他们已经搬走了。”
“你一个人住?”
秦有朝停顿了几秒。
“现在是一个人住。”
“这么说之前不是?”
秦有朝抿了抿唇,眼中的锋芒转瞬即逝。
“嗯,之前我爸在家,但他最近一直都没有回来,所以只有我一个人。”
以为他看不清实则看得一清二楚的江尧:……这小孩身上的故事还挺多。
“叫什么名字?”
“秦有朝,朝阳的朝,你呢?”
“呵”,江尧低低笑了声,报出了自己重生前的真名:“江尧。”
他学着他报名字的说法补充:“尧舜禹的尧。”
现在的身体原本叫凌祈,不过凌祈已经自杀走人了,所以叫江尧也没错。
“我可以叫你江哥吗?”
从称呼上拉进距离有助于消除对方的警惕,虽然人已经从天台上下来,秦有朝却没完全放下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关心一个陌生人要不要死的问题,事情从他目睹对方跨过护栏不由自主出声之时就已经隐隐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直到他劝解人走下天台,那种莫名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而被劝解的当事人则看起来没有丝毫阴霾,没有阴郁、愤怒,也没有狂风过境后那种被摧毁后的平静,所有意图自杀的人身上可能出现的特质,在他身上根本看不见踪影。
他放松得就好像路过的邻家哥哥,就连站在天台上时也是,他似乎不是去寻死,而是上去晾衣服的。
但秦有朝看见了对方手腕上那道极深的伤口,这种肢体与肢体语言上表现出来的矛盾让他觉得不安。
江尧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的脸,“当然,我比你大,是该叫哥……说起来,你成年了吗?”
秦有朝踢开几个挡在路中间的酒瓶,等叮叮当当的声音过去后才回答,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嗯,几个月前就满十八了。”
果然年纪不大。
少年人的身量高,却很单薄,脸颊的轮廓分明,却是瘦出来的,穿衣打扮上有种故作成熟的刻意。只是眉宇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深沉,心智看上去上倒是比实际年龄更成熟。
“江哥呢?”秦有朝试图把话题往江尧身上引。
重生前江尧已经28岁,足足比秦有朝大了10岁。名字可以是自己的,但身体仍然算是凌祈的身体。
“二十三。”
江尧毫不犹豫选择报凌祈的年纪,托他的福,江尧也能年轻五岁。
江尧说完之后,秦有朝“哦”了一声,没了下文,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江尧一眼,嘴巴动了动,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聊完名字、年龄之类的话题后,再往下聊下去,就很有可能打破社交距离,触及到一些更深层次的话题。
有时候这些话题对于当前的关系来说,仍属于某种禁忌。
实际上,江尧已经越过社交距离问了好几个秦有朝不能详细回答的问题,他都语焉不详地应付过去。
现在轮到秦有朝自己试图越过这条线,他又犹豫起来。
一个人想要寻死,对于想要劝解的人来说,要不要跨过这条线,以及跨过这条线后自己能不能接住话题,都是值得反复思考衡量的。
秦有朝卡在了这一步上,整个人显得犹疑不定。
江尧把他纠结的模样尽收眼底。
“想问什么就问吧,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有他的允诺,秦有朝的顾虑打消不少,但他到底不敢直接开口问那个最关键的问题,而是迂回地打探。
“江哥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是说,平乡街远离市区,附近没什么特别的,江哥怎么会想到……”
“等等”,江尧突然做了个停的手势,打断他,“你爸带人回来了?”
秦有朝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整个人僵硬地停在原地,他语气艰涩,黑暗中也掩饰不住失态。
“江哥怎么会这么问?”
他的反常比之前明显太多,江尧勾了勾嘴角,给小孩儿留了点余地,假装没注意到。他同样停下来,站在楼梯上,一手揣着兜,一手往上指了指。
“你不是说就你家住这儿吗,我刚刚听见楼上有男人的声音,不止一个……你听。”
两个人都没走动时,楼梯间内的杂音消失,可以隐隐约约听见楼上传来的谈话声,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能说话者的性别却很容易辨别。
秦有朝听了一会儿,意识到什么,身体顿时放松下来。他背过身,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一脸平静道:
“我……爸,没什么朋友,可能是追债的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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