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终南山太乙观(二)

傍晚,成清怀带着晚膳回来时,墨焉还躺在床上沉睡未醒,他怔了下,本来只是想让她多卧床休息,没想到她睡了这许久。

把膳食放到桌上,他走到床边,看着她沉睡的面容,心中有些担忧,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一下,没有发热,又搭上她手腕把了一下脉,这段时间她太过劳累奔波了,还是需要好好静养一下的。

“嗯,戬之,你回来了!”被他的动静吵醒,墨焉睁开了眼睛,或许是因为一路颠簸太劳累,又或许是知道在这太乙观里,不会再有危险,不需时刻警醒,她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此时醒来还感觉到睡不够似的头痛不已,喉咙也燥热得难受。

成清怀急忙倒了杯热水递给她,看她喝了水精神好了一些,才说道:“饿了吗,先起来吃点东西吧!”

墨焉睡了一个下午,腹中早已饥肠辘辘,看到桌上摆在饭食,急忙掀被起床。

道家餐食清淡为主,萝卜豆腐,蘑菇菜干,另外还有两个鸡蛋,是特意拿来给她补身子的吧。

两人一起吃了晚膳,成清怀才对墨焉说道:“焉儿,师父要见你!”

*

就元旦祈福做法事之事,无云子真人和终南山众道人一直呆在后殿议事堂里议事,虽得知爱徒回了山,还带了个姑娘回来,他却一直无暇召见他们。

直到观里晚膳时间,无云子才能抽出点时间,却没有先召见徒弟,而是想要先见见爱徒带回来的姑娘。

两人来到偏殿,墨焉心中忐忑有些紧张,墨家讲究兼爱,并没有上下尊卑之分,墨家子弟对长辈是尊敬,却无畏惧,长辈若是有说错或者做错的地方,作为晚辈是可以指点出来辩驳的,如此并不算不尊师敬上!

她不知道道家的规矩如何,不知道他们这里晚辈面见长辈时,是否要毕恭毕敬,是否要卑躬屈膝,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等不合道理的事,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受,就像成清怀的父亲一般强势不容人违逆,她真不愿无云子真人也不接受她。

成清怀轻轻的拍了下她的手,安慰她不用紧张,便带着她走进了房里。

无云子正盘膝而坐,只见他面容清癯慈善,气质温和,如是仙风道骨,只一眼,墨焉就知道成清怀清晖霁月般的气质从哪里来了,却是得自眼前这位前辈高人。

见到师父,成清怀脸上满是激动之色,急忙跪下做礼,口中说道:“弟子戬之,拜见师父,师父尊体安康否!”

看他跪下,墨焉也急忙跟着跪下,却见无云子伸手一抬,仿佛有一股力道托住了她,不让她下跪,无云子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你身子不便,无需多礼,戬之,扶墨姑娘坐下!”

两人都一愣,忍不住相视一眼,真人目光如炬,这是已经知道了吗?

成清怀有些窘迫,却是尊从师意,扶着墨焉在下首的蒲团上坐下来。

坐好后成清怀张口想说什么,无云子却摆手让他莫开口,转而看向墨焉,温和的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墨焉看了一眼成清怀,回道:“我叫墨焉!”

无云子点头继续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今年……很快就满十八了。”

无云子微笑道:“你是墨家任侠趋义的传人?”

“是!”

“不知你可认识墨迹墨大侠?”

墨焉一怔,点头道:“认识,正是家父!”

爹爹在江湖得称为大侠吗,她不知道,只知道爹爹经常离开墨家大寨在外云游,走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许多人和事,但他每年都会回来与她们相聚,跟她们说外面的事,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说得她和哥哥都心生向往,也想要行走江湖,爹爹还答应说待她及笄后便带她行走江湖,任侠趋义的,可惜……

无云子闻言惊喜道:“原来你就是墨大侠的爱女啊,幸会!”

墨焉也惊喜道:“真人认识家父?”

无云子笑道:“数年前,在终南山之巅,贫道与令尊见过一面,我们切磋了一番,惺惺相惜,一夜交谈,好生仰慕,当年一别还望下次一叙,不想却是永别,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贫道深感惋惜也!”

墨焉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您就是……咳,我爹爹曾经提过您的,他每次在外回来,都会和我们说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他有和我们说过终南山之事。”

无云子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你爹爹是怎么说的?”

墨焉想了想,有些尴尬道:“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给我们念了一首诗,说以后会带我们再到终南山一游。”

“哦,他给你们念了什么诗?”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无云子点头笑道:“是前朝摩诘居士的诗啊,诗是好诗,很贴切,那你父亲自己是如何看的?”

墨焉有些讪讪,神情更尴尬了。

无云子温和笑道:“我知你父亲性情洒脱,潇洒不羁,无妨,你且说来听听。”他神情温和,语气和气,说出来却有股不容人抗拒的之势。

墨焉只得无奈道:“我爹爹他说……说终南山果然名不虚传,景色如画,但人却……却老而为妖,妖而为贼,为贼却冥顽顽固,不通情理!”

成清怀闻言不由得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她倒是老实,真的将她父亲所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墨焉急忙撇开眼避开他眼神,正待要解释时,无云子已经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贫道就料到他会这般看我!当时在终南山之巅,我们曾就有和无,以道家和墨家进行辩论,你父亲大概洒脱惯了,行走江湖任侠趋义,对本家理念思想并不深悟,他不能以他所知的理念辩赢,是以也只得骂贫道为妖了。”

墨焉窘然道:“真人,我父亲骂您没有不尊敬您的意思,他和老师辩论不过时也会骂老师为老妖孽的,我……我气不过爹爹时,也会骂他老头子,但老师真不是妖孽,爹爹也并不是老头子,所以……”

“所以贫道才说你们洒脱不羁啊,放心吧,丫头,我并不介意的!”

成清怀闻言一怔,惊喜的看向师父,丫头!师父唤她丫头,这是承认了她接受她了!

无云子看着墨焉,带着揶揄之色继续说道:“说吧,你爹爹还说了什么,肯定不止这些的,说来我听听他还怎么骂我来?”

墨焉更窘了,瞥了眼成清怀,犹豫了下笑道:“他说道家人都狡诈如妖,妖而为贼惯会偷心盗情,以后……万万不可招道家弟子为婿!”

成清怀闻言一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无云子瞥了眼徒弟,意味深长道:“哦,你爹爹倒是能掐会算,算到了今日有个道家弟子,偷盗了他爱女的芳心,私定了终身!”

两人闲聊了一会,终于将话题转到正事上,墨焉羞窘着脸低下头,成清怀急忙说道:“师父,弟子有事禀告师父,还要请师父为弟子做主。”

无云子微笑着点头道:“丫头,贫道观你气虚不足,你如今身子不便,莫要仗着年轻就不知休养,如此贫道让人给你把一把脉,调理一下可好?”

墨焉看了一眼成清怀,知道他们师徒这是有私话要说,便点头道:“如此有劳真人了!”

无云子笑道:“何须客气,子枫何在?”

“弟子在。”一阵轱辘声响,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道人坐在轮椅上,含笑稽首做礼。

无云子温声道:“这是贫道的三弟子吴子枫,对岐黄之术颇有见解。子枫,带墨姑娘过去为她把一把脉,给她调理一下身子。”

吴子枫恭敬道:“是。”说着转目看向成清怀笑了笑,才对墨焉伸手示意道:“墨姑娘,请随贫道这边走。”

墨焉再次看了一眼成清怀,接触到他温柔肯定的目光,也向真人施了一礼,告退下去。

待墨焉跟着吴子枫离开后,成清怀才对着无云子叩首道:“师父,弟子犯了错,破了戒,再不能行出家传戒,辜负了师父的一番栽培期望,弟子请罪!”

无云子叹道:“你不是持身不正之人,却是如何破的戒?”

成清怀羞愧道:“是弟子大意不谨慎,着了有心之人的暗算,阴差阳错之下破了戒。”

无云子沉默了下,摇头问道:“你之前可认识墨姑娘?”

成清怀迟疑了下,摇头道:“并不算认识!”

无云子面无表情道:“戬之,你自小便在为师身边成长,为师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本事性子为师最清楚,以你的定力,即使不慎遭了算计,不至于把持不住自己犯下错误破了戒的!”

成清怀羞愧道:“师父,弟子……确实能控制住自己,可是焉儿年幼,功力尚浅,她无法抵御药性发作……”

想到她当时被药迷了释放最原始的本性的样子,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释放了就好,而女人需要的却是给予。

那时的她药性发作,哪里是现在这般压抑自律,她缠着他投怀送抱,她拉扯着他的衣衫主动索吻,她欲求不得而难耐哭泣,她楚楚可怜,娇俏惑人,一般人哪里抵挡得住她的这般诱惑!

他那时确实并非第一次见她,认真说来,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他在范府客居时,那天阴差阳错碰到范府的小公子醉酒,和一个小丫头拉拉扯扯的,那丫头抵死不从,小公子醉后失德,眼见小丫头抗拒不从而恼羞成怒,便让人把丫头罚仗打十板,这小公子多半还没死心,仗打只是小逞,并未用力,想来是待他酒醒后再找她算账的,男人的劣性,越得不到的就越惦记。

很显然那小丫头就是墨焉装扮的,她为了刺杀柴荣无所不能容忍,那时的他只道她是个卑微人下,任人宰割的侍女,想到范小公子那不死不休的神情,他可以想象把她留下后她将面临的是怎样的悲剧,一丝恻隐,他做不到将她弃在原地一走了之,看着她难耐至极的再次哭泣着小心翼翼的投怀送抱,他再狠不下心推拒她,一念之差,他将她一起带走了。

从他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开始,一切都不由他控制了,两个年轻男-女,一个动了心,一个完全失控,之后的事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她矜持而压抑着,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她被范小公子逼迫时,被仗打时抿着的倔强嘴唇。

那样的倔强他曾经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他记事早,年幼时他在父亲抱着弟弟露出笑容,却从没对他有过这样的笑容时,他曾这样抿着唇;父亲将他送给师父时,他曾经这样抿着唇;师父带他上山时,看着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他也这样抿着唇;十二岁师父让他下山救父时,他还是这样抿着唇,他不甘心!

可是下山后他历练多了,见识广了,知道了世间不甘的事多了去,看开了曾经那点不甘实在微不足道,所以他看到她流露出的不甘,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所以他不停的亲吻着她抿紧的唇,仿佛在告诉她,不用不甘的,他会负起责任,会对她好,会好好照顾她!世间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那时回头,这一点不甘,只是微不足道而已。

无云子看着爱徒发自内心露出的笑容,心中叹息一声,道:“戬之,你动心了!”

成清怀脸一红,点头道:“是,弟子动了心!”

从最开始的一丝恻隐之心,到为负责任,再到与她相处,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感情,他是真的对她动了心,他心悦她!

无云子无奈的微笑道:“你身份特殊,家长尤在,为师在你年幼时一直不予你传戒出家,就是怕你红尘未了,俗事缠身,是以让你在红尘游历,自行抉择修道与否,今你既然红尘缠身,不能一心向道,为师自不会逼迫你,你自己做的决定,选择了自己行走的道,你便自己走下去吧!”

成清怀叩首道:“是,如今弟子有了心悦之人,她腹中还有了弟子的亲骨肉,弟子不愿做不负责之人,也不愿委屈了她,垦请师父为弟子做主,让弟子给她名份,迎娶她进门!”

无云子有些诧异:“你父亲尚在,为师如何能越过他为你们做主?”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辜负了师父的期望,只愿得到师父的谅解和祝福!”

无云子静静的看着他紧抿的唇角,忽的一笑,点头道:“也罢,你既然希望如此,为师便为你们做主吧,只是眼下元旦祈福在即,你们的事要缓缓再说了。”

他们父子俩的结,只能由他们自己去解了,反正他还俗后,他们父子就要正式接触了。

成清怀急忙笑道:“是,弟子不急的。”

无云子揶揄的笑道:“真不急,孩子都几个月了?”

成清怀闹了个大红脸,窘迫道:“四……四个月了!”

无云子点头道:“嗯,为师尽快为你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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