龛影峰的桃花落尽时,谢雾凉已经在主峰殿里,枯坐了整整七日。
第七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张伯像往常一样提着食盒来,却在殿门口顿住了脚步。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切进黑暗里,照亮了满地的狼藉——发霉的桃花糕散在石桌下,摔碎的粥碗黏着干涸的米粒,还有那本被翻烂的《流云剑谱》,书页间夹着的桃花瓣早已枯萎,变成了褐色的碎末。
谢雾凉就坐在这片狼藉中央,背对着殿门,玄色道袍上沾着灰尘和干涸的污渍,头发散乱地垂在肩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破损的墨尘伞,伞骨上的红绳剑穗断得只剩半截,狼牙坠子卡在指间,被攥得变了形。
“仙尊……”张伯的声音发颤,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您多少吃点东西吧,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会垮的。”
没有回应。
谢雾凉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指尖偶尔的颤抖,证明他还活着——那颤抖,是摸到伞面上墨倾言留下的指痕时,无意识的痉挛。
张伯把食盒放在石桌上,看着他的背影,眼眶通红。这七日来,他每天都来,送来的热粥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最终都成了冰冷的残渣。谢雾凉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就那样守着满殿的旧物,守着一片空寂,像守着一场早已散场的梦。
“仙尊,前山传来消息,”张伯咬了咬牙,还是开口了,他希望能有什么事,能让谢雾凉从这死寂里醒过来,“云家的人都被抓住了,赵长老也认罪了,您的冤屈……终于洗清了。林小婉姑娘说,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去前山,让全宗门的人给您道歉。”
黑暗里,谢雾凉终于有了动静。
他缓缓抬起头,散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眼底没有任何光彩,像被浓雾笼罩的深潭。他看着张伯,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铁片,只问了一句话:
“他回来了吗?”
张伯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谢雾凉问的“他”,是谁。
“……没有。”张伯艰难地摇头,“林小婉姑娘派人去找过,可倾言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踪迹。”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却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死寂。谢雾凉缓缓低下头,重新落回那片黑暗里,声音轻得像叹息:
“洗不清了。”
洗不清的,从来不是宗门的猜忌,而是墨倾言临走时,那句“恩断义绝”,和那双写满绝望与恨意的眼睛。
张伯还想说什么,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林小婉。她穿着一身沾着尘土的浅绿衣裙,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和欣喜:“仙尊!我找到倾言的消息了!有人在北境的雪山下,看到过一个穿月白道袍的少年,眉眼很像倾言!”
谢雾凉的身体,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倒了身后的石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空殿里回荡,格外刺耳。他踉跄着扑到殿门口,抓住林小婉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北境?雪山下?你确定是他?”
他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光,那光是如此灼热,如此急切,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林小婉被他抓得生疼,却还是点头:“我确定!目击者说,那少年眉心有一道淡黑色的纹路,还握着一把木剑,跟倾言一模一样!我已经让人备好了飞舟,我们现在就去北境找他!”
“好!”谢雾凉的声音发颤,他转身就往殿内跑,想去拿储物袋,想去拿那把破损的墨尘伞——他要带着这把伞,找到墨倾言,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告诉少年,他从来没有利用过他。
可刚跑两步,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像有无数根针,突然扎进了经脉里。紧接着,一股狂暴的灵力,从丹田深处猛地爆发出来,顺着经脉疯狂游走,所过之处,经脉像要被撕裂一般。
“呃……”谢雾凉闷哼一声,捂住胸口,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地撞在案几上。案上的剑谱和枯萎的桃花瓣,哗啦啦散落一地。
“仙尊!”张伯和林小婉同时惊呼,连忙上前扶住他。
谢雾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却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正在失控——不是普通的紊乱,而是带着一股冰冷的、毁灭性的力量,在疯狂冲击着他的识海。
是《太上忘情诀》的反噬。
原主修炼此功,以“忘情断念”为根基,而他穿越过来的这些日子,对墨倾言的在意、护佑、甚至是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早已违背了功法的核心。那些被他强行压制的情感,在墨倾言离开的这七日里,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识海;而今日听到墨倾言的消息,那瞬间爆发的狂喜与急切,终于彻底引爆了功法的反噬。
“情……动情者……功溃……”谢雾凉的脑海里,突然响起原主残留的功法箴言,冰冷的字眼,像魔咒一样,在识海里回荡。
他想运转灵力压制,可那些狂暴的灵力,却像认主一般,只认“忘情”二字,凡是带着“情”的地方,都成了它们攻击的目标。识海里,开始浮现出一幕幕画面——
是初遇时,墨倾言蹲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却倔强地不肯低头;
是厨房的灶台前,少年笨拙地添柴煮粥,脸上沾着锅灰,却笑得眉眼弯弯;
是练剑的空地上,少年握着木剑,额头渗着汗珠,却认真地说“师尊,弟子会努力变强,保护您”;
是最后那一日,少年后退一步,眼泪直流,声音带着绝望:“从今往后,我墨倾言,与你清阙仙尊,恩断义绝!”
“不……”谢雾凉痛苦地闭上眼,想要驱散这些画面,可它们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像一把把刀,反复切割着他的识海。
“仙尊,您怎么了?”林小婉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体内的灵力正在疯狂外泄,带着一股阴冷的寒气,“是灵力紊乱吗?我帮您梳理!”
她刚要注入灵力,却被谢雾凉猛地推开。
“别碰我!”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是……功法反噬……动情者……死……”
原主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疯狂涌入——他看到原主当年修炼到关键处,因偶然对一株灵草动了惜护之情,便引发了第一次反噬,差点身死;后来原主彻底斩断所有情感,才得以突破化神期。
而他,不仅动了情,动的还是最深的牵挂。
“咳……”谢雾凉猛地咳出一口血,鲜红的血珠溅落在散落的剑谱上,正好落在墨倾言用红笔标注的“师尊说,剑要随心动”那句话上,红与红交织,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他踉跄着后退,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灵力还在疯狂反噬,经脉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识海像要被炸开一样。可比身体更痛的,是心里的绝望——他以为,只要找到墨倾言,解释清楚,一切就能回到过去;可现在,他连去找少年的力气都没有,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倾言……”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梦呓,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沾满血的剑谱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是他穿越过来,第一次流泪。
不是因为疼痛,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想起那个少年,想起他可能还在北境的雪山下,孤零零地等着一个解释,而自己,却可能再也无法走到他面前。
张伯蹲在他身边,老泪纵横:“仙尊,您撑住啊!倾言还在等您找他呢!您不能有事!”
林小婉也急得团团转,她从储物袋里摸出所有能稳定灵力的丹药,递到谢雾凉面前:“仙尊,快吃了这些药!能稳住灵力!”
谢雾凉看着那些丹药,却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灵力紊乱,而是功法的根源性反噬,除非他能立刻斩断对墨倾言的所有情感,否则,这些丹药,根本无济于事。
可他斩不断。
那些与墨倾言有关的点滴,早已刻进了他的骨血里——少年递来的麦芽糖的甜味,练剑时额头的汗珠,还有那句软软的“师尊”,都成了他无法割舍的执念。
“斩……斩不掉……”谢雾凉的意识开始模糊,体内的灵力越来越狂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正在飞速倒退,化神后期的灵力,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外泄,“倾言……对不起……”
他对不起墨倾言,没能保护好他,还让他误会;他也对不起自己,以为能打破剧情,却最终,还是败给了情感,败给了这该死的《太上忘情诀》。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一道月白的身影,站在殿门口的晨光里,手里握着一把木剑,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师尊,您怎么坐在地上?是不是不舒服?”
“倾言……”谢雾凉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身影,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冷的空气,“你回来了……对不起……是师尊不好……”
那道身影渐渐模糊,变成了少年离开时的样子,眼底满是绝望:“师尊,恩断义绝。”
“不!不是的!”谢雾凉猛地睁开眼,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他再次咳出一口血,这次的血,带着黑色的血丝——是灵力反噬伤及心脉的征兆。
他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的落叶。玄色道袍被汗水和血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消瘦的轮廓。他不再挣扎,不再压抑,只是任由那些痛苦和绝望,像潮水一样将自己淹没。
他想起穿越前,自己在写字楼里熬夜敲代码,那时最大的愿望,是能睡个安稳觉;穿越后,他最大的愿望,是能护着墨倾言,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笑着给自己做桃花糕。
可现在,连这个愿望,都成了奢望。
“仙尊!您撑住!我去请玄明掌门!他一定有办法!”林小婉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跑。
“别去……”谢雾凉抓住她的衣角,声音微弱,“别让他来……我不想……让他看到……”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与脆弱。他是清阙仙尊,是那个本该冷硬无情的化神大能,而不是一个因为徒弟离开,就走火入魔、痛哭流涕的废物。
林小婉停下脚步,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的绝望,眼泪也掉了下来:“仙尊,您别这样……倾言他一定会回来的,你们一定会和好的……”
“不会了……”谢雾凉轻轻摇头,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恨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视线开始发黑,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只剩下张伯的哭声和林小婉的呼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散落在脚边的墨尘伞上——伞面上的破口,还留着墨倾言抓过的痕迹;那半截红绳剑穗,在晨光中微微晃动,像少年曾经的身影。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抓住了那把伞,将脸埋在冰冷的伞面上。伞面上,似乎还残留着墨倾言的温度,残留着少年身上淡淡的桃花香。
“倾言……”他最后呢喃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师尊……好想再吃……你做的桃花糕……”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桃花香,看到少年端着一盘桃花糕,笑着向他走来:“师尊,您尝尝,这次没有烤糊,很甜的。”
如果这是梦,他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殿外的风,带着北境的寒意,吹进殿内,卷起地上的桃花碎瓣和书页,落在谢雾凉的身上。晨光渐渐升高,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黑暗,也暖不透他蚀骨的悲伤。
张伯蹲在他身边,老泪纵横地抚摸着他冰冷的脸颊;林小婉站在一旁,紧紧攥着拳头,眼泪无声地滑落。空寂的主峰殿里,只剩下悲伤的呜咽,和那把破损的墨尘伞,在风中轻轻晃动,像在为一段破碎的师徒情,低低地哀悼。
这龛影峰的寒意,终究还是,冻透了那颗藏着暖意的心。而那场始于雪夜的相遇,那场充满烟火气的陪伴,最终,还是在功法的反噬和少年的离去中,变成了一场蚀骨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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