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这就是你跟阿琳娜的最后一次见面?”我问到,实在不敢相信,“这年头交通这么方便,不可能吧。”
苏明时神色惋惜,“后来阿琳娜有再来过两次莫斯科。”他说,“一次是阿列克谢出院,一次是阿列克谢去世。”
苏明时没有搭上那趟飞往中国的飞机,而是回到了医院。
当时阿列克谢直撂头,“伊万,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木头。”
苏明时不后悔这个决定,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在研究所醉心科研的父亲他几乎见不到面,而这世上他能体会的温暖全来自于阿列克谢,苏明时没办法抛弃他去追随徐秀雯。
他只是有点遗憾,这一别他与徐秀雯的人生就错开了轨迹。
一个月后徐秀雯返回莫斯科,阿列克谢伤好痊愈,徐秀雯出现在他面前,身边还有一个斯文男子,书香气十足,儒雅矜贵的做派让人不得不多看两眼。
苏明时很意外会见到她,她说:“我也很担心阿列克谢啊,你却什么都不跟我说。”
苏明时惭愧低头,看向她身边的男子,徐秀雯这才介绍道:“这是吴斯时,他是位外交官,最近休假正好陪我来莫斯科看你们。这是伊万·帕维尔,前苏联首席芭蕾舞者达里娅的儿子,也是带领如今国家剧院芭蕾舞团起死回生的人,我在莫斯科念书时他帮了我许多,这是阿列克谢,我的芭蕾启蒙导师。”
“你们好,我是吴斯时。”他微微笑着,亲和却不失威严地表达自己的身份,“也是阿琳娜的男朋友。”
苏明时瞳孔一震,徐秀雯低着头没说话,阿列克谢看向苏明时,又看向徐秀雯,心说大事不妙了。
徐秀雯扯了下吴斯时的袖子,被他攥住手往身边拉,“我一直都听阿琳娜说起过你们,很感谢你们为她所做的一切,日后请一定赏脸为我们送上祝福。”
苏明时看着他,就只是那一个瞬间,似乎说服了自己这些年来不过是白日做梦。
没有人会原地等着另一个人的,他向徐秀雯承诺过什么吗?徐秀雯又对他表达过喜欢吗?
没有。
苏明时有些艰难地吞咽,伸手握住吴斯时的手,“客气了,婚礼请一定告诉我。”他看向徐秀雯,眼神柔和很多,“我一定会来的。”
徐秀雯心脏有些抽痛,很奇怪,这种感觉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新年夜,他掐点打来电话,闲聊的几分钟里,她几乎错觉他们是一对恋人。
徐秀雯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沉默。
从这以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直到阿列克谢去世那天,苏明时亲手为他盖上白布,寻找亲友主持仪式的时候才发现身边亲近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那是圣诞节,苏明时拨通了徐秀雯的电话,声如枯草:“阿琳娜,你能不能来送送阿列克谢?”
徐秀雯愣在原地,脑袋有些晕眩,隔天一早就飞往了莫斯科。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哭过了。
在教堂做完祷告,在墓园为阿列克谢默哀的那一分钟里,牧师平静地讲述他的过往生平,从辉煌的苏联时代到今天的俄罗斯联邦,徐秀雯听完了他的一生。
她离开莫斯科的那一年,阿列克谢还是个爽朗健谈的大叔,夸她是个跳芭蕾的天才,而如今他长眠于此,安静如一口枯井,连风声都听不到。
徐秀雯没忍住哭出来,苏明时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背,一言不发。
那天晚上,徐秀雯宿在他家,他们开了瓶酒说了很多话,到最后徐秀雯抱着酒瓶子肿着眼睡着的。
苏明时就像过去一样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喝了一夜的酒。
他的脑海中总是回荡着徐秀雯的话——“苏明时,你疼不疼啊?”
疼的。很疼。
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他就以为没有人会在乎,所以再疼也没有说过。
徐秀雯在莫斯科呆了一周,回去那天在机场与苏明时告别。
苏明时向过去那样说着再见,徐秀雯抱住他,说:“苏明时,我们下次见。”
苏明时,苏明时,每念一次这个名字就像在期待着见面一样。
苏明时内心有些翻滚,有些话像要脱口而出,“阿琳娜,你要过幸福的日子,我会祝福你的。”
“你也是。”她说。
“你骗了我。”
“什么?”
“新年快乐不叫恭喜发财。”
徐秀雯笑了起来,拍着他背说:“在中国流行说恭喜发财。”
苏明时也笑了起来。
时间到了,徐秀雯看着停机坪方向,外面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莫斯科的雪终于停了。”
“伊万先生,我是不是挑了个好天气?”
苏明时点头,推她:“走吧,一路平安。”
莫斯科的雪停了,你也不属于这里。
13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苏明时说,“那之后阿琳娜似乎结婚了,然后搬家,电话换了又换,我们最终失去了联系。”他轻轻说着,“我曾在电视上见过她几次,她还穿着我送她的舞鞋在跳舞,后来没见过了。”
我沉默了很久,问:“你爱她吗?”
苏明时没回答,似乎终于想起来问我是谁了。
我拿出他俩的合照摆在桌子上,告诉他,“徐秀雯是我外婆。”
苏明时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阿琳娜过得还好吗?”
“她已经不在了。”我说,“她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
“我来找你,是因为这张照片。”她没有爱人,我以为她在等谁,我又问,“你爱她吗?”
苏明时很震惊,“怎么会?她……”
徐秀雯后来查出了心脏病,出于安全考虑林敏芝不肯再让她跳舞,与吴斯时最终也没有走到结婚的那一天。
后来徐秀雯收养了一个女儿,看她成人、工作、结婚、生小孩过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生。
苏明时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爱的。”
他不知道,徐秀雯曾经想过去找他,可是出发那天她突然晕倒在出租车上,再醒来时就被检查出了心脏病。
医生说她不能再跳舞了。
她曾经打算为舞蹈献身,一辈子没有婚育,最后却因无法跳舞而羞愧再见苏明时。
苏明时说:“我怎么会怪她呢?我一直都在祝福她,为她祈祷。”他脸上的痛苦变得深刻,“天呐,天呐,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徐秀雯突然得知真相后的感受是多么的心如刀绞。
想想,徐秀雯这一辈子几乎顺风顺水,离世的时候并不为自己感到遗憾,就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莫斯科的雪停了,是什么意思?”我问。
莫斯科的冬天很漫长,低气温的体感总让人不适,徐秀雯刚去的那一年完全不能适应,因此她总是不太喜欢莫斯科的冬天。
苏明时抬眼看我,琥珀色的眼眸翻涌着浪花,一滴泪从他眼中滴落。
他说:“我一直在等她回来。”
莫斯科的雪一直在下,挑个晴朗的日子回来吧。
莫斯科的雪停了,你也不属于这里。
他问:“能带我去见她吗?”
我应该要替徐秀雯感到开心的。
有个人也等了她一辈子,至今都只能以游客的身份在她生活的土地上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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