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奚死的那天,修真界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大抵是瑶洲的如梦节要到了。
作为百年一次的洲节,瑶洲百姓翘首以盼许久,提前几月就开始做节日准备,无数商客闻风而至,修者络绎不绝,火树银花、明月逐人,钩织成一幅难得的盛景。
可惜那无根海离这纷扰的尘世太远,千万年孤寂的冰雪浮动在海面上,连天机楼的影子都显得渺如微尘。
更何况人呢?
天机晷如同一只巨眼,它高悬在天机楼的穹顶,悲悯地俯视底下的一切。
血滴滴答答地流,从第二千三百层台阶淌到第一层,底下尚且残余的寥寥弟子不敢再动,恨极了的目光落在顶上浮空的身影上,怒道:
“陈宁奚,就算你有能力撼动天机晷,天道的旨意也不会为一个魔头动摇!闻宿人人得而诛之,天道都容不下他,你要逆天改命简直是痴心妄想!”
陈宁奚恍若未闻,他割开掌心,以血划阵,口中诵念着古老的禁咒。
每念一句,他脸上的血管便显一分,像是某种血藤的枝蔓般生长、甚至快要崩裂。
掌心的血流干了,便换到了手腕上;这只手上的血流不出了,就换另一只手。
他的声音从沉闷到嘶哑,吐一分气都艰难。
底下的天机楼弟子使上了无数法器,都被他一一挡下。
终于,咒成。陈宁奚底下青光乍胜盛,阵法隐隐浮现。
众人屏息凝神,不料青光只一瞬便消逝,于此同时,一道轻微的咔嚓声突兀响起。
陈宁奚抬头。
镶嵌天机晷的几段梁木竟开始寸寸碎裂,是坍塌之势——
“糟了,天机楼受他的力量影响了!!!”
“快逃!!!”
失重感侵袭之时,陈宁奚听见底下惊慌失措的声音。
月光钻出裂隙,落在那片翻飞的白衣上,血色浸透,在空中如同摧折的蝉翼。
果然……还是失败了吗?
陈宁奚看见那巨大的卦盘急急坠落,上面晦涩的文字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模糊,直到一片黑暗,无根海的潮水将他包裹,一切嘈杂都远去了。
最后,他听见熟悉的叹息,似是年少时的心上人与他耳语:
“天机之下,皆为蝼蚁。”
.
修真历18472年。
白洲,不夜城,风华阁。
闻宿撑着涨疼的脑袋睁开眼。
一切尚没看清,一股幽香侵袭鼻尖,尽是纠缠的绵软之意,驱散了本该充斥口鼻的血腥气。只是闻宿对这味道也无甚喜欢,眉头轻蹙,聚起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一截水袖落到他身侧,若即若离拂过他的脸颊,像是水雾拨开,女人的娇笑也拉近耳畔。
房间内是陌生的典雅装饰,一群相貌不俗的男女围绕在他身侧,他们穿着露而不显,既不庸俗,也能恰到好处地勾人兴致。这就显得面前杵着的人木讷又单调,青丝白衣,如同落在花丛里凄清的月光。
“我看,就算是陈公子这谪仙似的人物,为情所困的模样也是让人心疼呢。”旁边有人阴阳怪气道。
“可不是嘛,大人不如让他和我们一起来服侍您?我想这也了却陈公子的心愿……”哄笑一片。
闻宿的手搭在椅侧,微不可察地收紧,捏出一丝裂痕。好半晌,他偏头看向出声的男子,笑了笑:“哦?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也配服侍我?”
其他人面色一下白了,男子嘭地跪趴在地上,“奴说错话了,大人息怒。”
闻宿没理会他,视线落回眼前的人上,“少阁主如此闯进来,是想代替他们服侍我不成?”
那人仍旧垂着头,睫毛的阴影落在眼上,情绪难辨。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是。”
闻宿:“那少阁主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吗?你这样可提不起我的半分兴致,还是说你想同他们说的一样,一起来服侍我?”
他边说着,敲了敲手边的桌面,松垮垮的长袍大片敞开,尽是风流作态。
陈宁奚自小苦修,向来克己守礼、规矩行事,从没做过什么出阁之事。连这风华阁都是第一次进,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举动。
闻宿这话,何尝不是一种折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剑阁事变,根基犹在,他作为曾经的少阁主沦落到挤在这青楼中和一群妓子争宠,对象还是杀父仇人,说出去怕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陈宁奚僵着面容,脸似乎更白了几寸。
闻宿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
旁边又有人出声了:“要不然,我们来教教少阁主呀!”
闻宿视线微移。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跟看向陈宁奚的不一样。
阴戾、森冷、还有清晰的厌恶。
其他人还没看清,寒光一闪,刚刚说话的人嘴上已经多了一道长长的裂口,血肉模糊。
他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浑身发颤,呜呜着哽咽,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了。
“贺兰思存如果管教不好你们,我不介意代为效劳。”
通体漆黑的长刀不知何时出现在闻宿手上,刀尖上还滴着血,砸在地上,洇开。
“我知道的……”陈宁奚在这时出声,打断了闻宿的怒火,他走出一步,正好踩在了血迹上,“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哦?”闻宿把刀收起。
陈宁奚缓缓走到他面前,对上他的笑脸,低头避开视线。
陈宁奚抬起手——那双手本该是好看的,修长如竹,干净白皙,适合拿一卷书,也适合拿剑,偏偏因为长期的磋磨消瘦黯淡,好似再过上一段时间风霜就要剖出里面的白骨了。
他的手放在闻宿的衣带上,发着颤,明明是轻飘飘的东西,他试了几次也拿不起来。
“滚出去。”
闻宿骤然出声。
陈宁奚咬住舌尖,一阵刺痛。
可下一秒,他发现自己的手被包裹在另一个更冰冷的掌心里。
闻宿一瞥四下:“还要我再说一遍么?”
其他的人大气不敢出,一边暗骂这个喜怒不定的魔头,一边连滚带爬地跑了。
月色皎皎,照在风华阁剔透的琉璃顶上,半敞的楼阁上身姿曼妙的男女还在挥洒着舞袖,灯火葳蕤中尽显芳姿,惹得行人纷纷叫好,大赞风华阁无愧为白洲第一极乐仙境。
——名为“苍雪居”的厢房内。
闻宿摸到陈宁奚的手,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觉得瘦。
瘦,太瘦了,上辈子陈宁奚有这么瘦么?
闻宿摸了摸,一时忘了放开,回忆起方才陈宁奚打断他的事,哼笑道:“你是怕我会杀了那人么。”
“他……并未做错什么。”陈宁奚的声音干瘪沙哑。
“要是他要与我欢好呢?”
陈宁奚的呼吸有一刻轻了,可他没说话,哪怕其他人走了,他仍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木偶般站在那,毫无生气。
闻宿没得到答案,正要追问,发觉陈宁奚扯掉了衣带,外袍顷刻坠地,再是中衣,最后仅一层薄薄的里衣,更显他瘦骨嶙峋。
是了,比起为闻宿宽衣解带,这样的方式更适合他们,闻宿要的从来不是一场温情脉脉的鱼水之欢,他只是单纯地折辱他、找他取乐,发泄那些入骨的恨意,无需做其他多余的事。
室内又是片刻的寂静。
陈宁奚没等来往日那般痛苦的性.事。
他抬眸看去,闻宿正起身打开了一角窗户,冷风灌进来,把他的长发吹得有些乱了。
陈宁奚恍惚了一阵,听到熟悉的声音问他,“今年是何年了?”
“白洲历4077年。”
闻宿低低重复,“4077年么……”
白洲历4077年,修真界第18472年,距离他死时还有两百余年,这时期莫不是他刚斩了剑阁那几个老贼出来的时候?
闻宿勾起笑,眼眸冷沉。
说什么天道容不下他?他看是天道助他才对,要不然怎么会让他生命回溯到此刻。
那些害他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闻宿……”
闻宿疯长的恶意在一句轻唤中戛然而止。
陈宁奚紧紧盯着他泛着血光的眸子,脸上的担忧显而易见。
闻宿一怔,关上了窗。
对……还有他。
.
若要说恨眼前这个人,其实是没有的。
剑阁将他镇压在暗牢中百年,强迫他和这位“少阁主”陈宁奚绑了阴亲,甚至不惜利用其至阳之体引渡自己身上的阴煞之气。
但,闻宿的修为并没有退步,反而迅速增进。
那时他便知这少阁主哪是引渡阴煞,而是以身饲魔。
陈宁奚在用自己的至阳之体反哺他。
闻宿从最初的嘲讽到后来的沉默,陈宁奚没给过他这么做的原因,直到他某天终于找到机会逃出暗牢,将当时镇压他的阁主一派斩杀殆尽,这位名义上的“少阁主”不仅默许了,更在之后对他穷追不舍……
哪怕到他被世人唾弃、被魔道正道联手讨伐——
他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为什么?
闻宿很少想这个问题,但这也是困扰他很久的一个问题。
此刻,他问出了自己上辈子未曾在意过的事。
“陈宁奚,你是喜欢我么?”
.
在闻宿问出那句话之后,陈宁奚的面部表情似乎更丰富了一些,他好像在努力牵动着那些肌肉做出什么,可是他失败了,只能勉强拉扯着嘴角,笑的比哭还难看。
“陈宁奚,为什么不说话?”
“闻宿……这很重要吗?”
面前的人皱起了眉。
陈宁奚还想再笑一下,可他只觉得鼻尖发酸。
明明在风华阁那些男女面前嘲弄他,却又要问出这种话。
闻宿大抵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没什么意思,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重生后大脑还有些不清醒。
良久。
陈宁奚感觉到闻宿的靠近,他浑身一绷,不料对方捡起了地上的衣物放在他怀里,说道,“你今日便在这里歇下吧。”
陈宁奚怔然,“你不要么?”
然后他感受到对方将自己上下扫了一眼。
——“你睡吧。”
外界的一切喧闹被一道关门声隔绝。
陈宁奚缓慢地将怀里的衣物收拢。
有灯火印在窗面上,轻巧地跃动、消散。
他就那样望着,望了一夜。
开新文啦!《落日》缓更一段时间,具体可以看我专栏,有问题的宝宝可以在那篇文下问我。这篇文想尝试很久啦,再三犹豫还是动笔了。是两个笨蛋的爱情故事,如果能得到宝宝们喜欢真是感激不尽[猫头]
ps:攻很抗拒大部分的肢体接触,和风华阁的人只是做样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再逢君(1)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