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峤毫无睡意,耳边就是钱自莱的呼吸声,他刚到布隆迪的时候也是和其他医生住在一起,也是分开的两张床,环境甚至还更简陋,但为什么换成这个人他就睡不着了?
“阿什哥,你睡了吗?”
“还没有,怎么?”
布料摩擦声从床上传来,骆峤盯着天花板:“白天我说我们见过的事,你是不是根本不记得?”
空气突然凝滞,钱自莱侧过身,看见沙发上蜷成蚕蛹的人形:“想听真话?”
骆峤说:“当然是真话。”
“嗯,我不记得了。”
话音落进霉味的被褥里,溅起细小的尘埃。
骆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他到底想要钱自莱回答什么?于是这段对话就戛然而止了,骆峤把脸埋进枕头,鼻腔灌满陈年棉絮的气息。
骆峤这个人给钱自莱的感觉实在是很奇怪,两个人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同学,虽然有过一面之缘却并不熟悉,但骆峤无论是动作还是语言都在传达一个过分亲昵的信号,这让钱自莱不知所措了。
但他是一定要回去的,钱自莱不属于非洲大陆,不属于阿鲁沙,甚至不属于这个狭窄的酒店房间。只有当他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他才能拥有一些微弱的归属感。
钱自莱下午睡了太久,现在很清醒。等到沙发上的呼吸声变得匀速而绵长,他索性坐起来,借着月光观察骆峤毫无保留的侧脸。骆峤的睫毛密而长,钱自莱记得他的眼睛很圆,但眼神却很锋利,这导致如果骆峤面无表情的话,看起来就有点凶。但此刻,白日里凌厉的眉眼此刻温驯地舒展——像一头收起獠牙的幼豹。
这些让他想起一个人,不,不是人,是一种动物。
第二天钱自莱就坐在骆峤的副驾上,他无言地看着骆峤凌厉的脸部轮廓。骆峤其实不太像专业的地接,太年轻,年轻就代表着经验不足,在这种需要经验的行业中无疑是不够吃香的,想着想着钱自莱的思维就开始发散了。
钱自莱一直在看他,或者说打量,这样的目光如有实质地描摹他侧脸轮廓。于是骆峤说:“阿什哥,你帮我点根烟吧,我有点困。烟在口袋里,打火机在手套箱里。”
钱自莱被打断了目光,他哦了一声就把手伸到骆峤口袋里摸来摸去,他探身时,越野车突然颠簸。指尖擦过紧绷的大腿肌肉,他慌乱抽出烟卷塞进对方唇间。烟丝一燃起红色的光点,他就手收回来了。
骆峤把驾驶位旁边的窗户打开散烟,待这支烟燃尽,被他按灭在烟灰缸里。
我没想到你还会抽烟,钱自莱说。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骆峤慌了:“我也不经常抽,只是我没睡好,我怕车开得不好。”
“早说了昨天咱们挤一挤,沙发那么小,当然睡不好了。”
经过一晚,钱自莱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昨天两个人说过的话,尤其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些话题。
离草原越近,空气就越湿润,他们要穿越恩戈罗恩戈罗保护区,穿过湖泊和平原才能到达塞中,或许是他们今天运气不太好,又或者是骆峤这个司机确实不太懂得规划路线,只有零星几只野兽与他们同行。
当他们穿过一片花海,钱自莱把手伸出去,抓到空气中的水汽和紫色的花瓣,他感叹了一句:“真好啊,如果能一直住在这就好了。”
骆峤的注意力集中在路况和导航,他没听清:“什么?”
“我说这里真好,如果能定居在这里就好了。”钱自莱又懒洋洋地瘫回副驾,闭着眼睛吹风。
“那就住在这里啊,为什么不能?”
钱自莱的手还搭在车窗上,但脸转回来了:“住在哪里?这又不是城市,还能租房子,动物能睡在草地上,人怎么办?”
他问:“你的主业就是地接吗?”
骆峤有点紧张地握紧了方向盘:“不算是,其实你是我的第一位顾客。”
亚伦可没和钱自莱说过这些:“真的?那亚伦要给我退款才行,我可是按照正常价给的。”
骆峤眼睛还看着前面,但身体已经快凑过来了:“别,等一会我退给你,到时候你加我的微信。”
“没关系,我把收款码给你就行了。”
“不行!反正就是……我们加个微信,方便交流。”
好吧,好吧。钱自莱发现自己真的很爱看骆峤的脸上出现一些类似于窘迫的表情,这是一种恶劣的爱好,在城市里蠢蠢欲动,到这里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来了。
骆峤的微信名就是他的名字,头像是一张旧照片,一个长得很像骆峤的男人。钱自莱抱臂靠在车门上,他想了想,在备注栏里输入:莫托。
骆峤早就自顾自地把行李搬进房间里了,现在正站在门口看他。
“我给你做饭吧?”
钱自莱还在浏览骆峤的朋友圈,听见这话他下意识地就想说好,但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但你昨天不是没睡好吗?我还不饿,不然你先去睡会吧。”
骆峤笑了:“我不困,我们先吃饭吧,现在都快下午了。”
这时候钱自莱注意到骆峤有一个酒窝,就嵌在左脸上。
电煮锅被坐在茶几上,水正在沸腾,骆峤垂着眼睛捏馄饨。钱自莱想搭把手,但骆峤把他按住了,他只是在围观。
骆峤的动作熟练得不像话,钱自莱看他将肉馅妥帖包进薄如蝉翼的面皮:“你经常自己做饭?”
馄饨在锅里不断浮起又翻滚,骆峤用一只长柄勺伸进去不断搅拌:“嗯,其实我来非洲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做饭。”
“来非洲这么久,我居然是你带的第一个游客?”钱自莱又觉得不对:“但你不是还在上学吗?二十四岁,应该在读研究生吧。”
骆峤其实不太想深入讨论第一个问题,因为继续讨论就要不可避免地谈到布隆迪、谈到死亡和血肉模糊的双脚,于是他略过了前半句:“我在读博士了,现在算是……社会实践。”
钱自莱哦了一声:“那你上学挺早的。”
他端着碗在旁边等着捞馄饨,不得不说骆峤的那辆越野车的空间挺大的,能装下锅碗瓢盆,甚至还有一个便携式冰箱。馄饨熟了,骆峤往出捞,钱自莱就自然地拿碗接。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小茶几的两侧,沉默着咀嚼、吞咽。钱自莱在平常其实是一个话很少的人,他懒得说太多,但这里是非洲,野性的空气已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诱出一些自由的特性。
但骆峤不是,他喜欢聊天,在布琼布拉的时候他和同事们谈论酗酒的丈夫、徒步从另一个城市走过来的母亲和已经死去的孩子。他们有时候哭泣,有时候叹气,但更多的时候是跪坐在简陋的手术室门外祈祷。
而布琼布拉对骆峤的意义在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城市,它代表了太多的未知和不可预料,代表了他的自以为是和愚蠢。
骆峤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反常的举动。
钱自莱很快就注意到了他的反常,在他的视角下骆峤是个奇怪但单纯的人,他已经见过这张脸上的很多表情了,但现在这种沮丧的表情,钱自莱觉得不该出现在骆峤脸上。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钱自莱的身体往后靠,但目光是往前送的,正常来说着陆点应该是骆峤的眼睛,此刻他们会对视。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钱自莱习惯性的动作。可骆峤正垂着头,就导致他错过了钱自莱这样专注的眼神,被看到的只有他的发旋。
“这是在动物世界,野性的天堂啊,怎么能不高兴。”
钱自莱莫名地伸出手拍了拍骆峤的头,这只手被骆峤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就圈在钱自莱细瘦的腕骨上。被这么拉着其实不太舒服,身体要往前倾,否则胳膊会被抻的很疼,钱自莱往出扯了扯自己的手,没扯动,也就任由骆峤拉着了。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钱自莱问。
现在这个画面对骆峤来说太熟悉了,面对面坐着,一个人攥着另一个人的手。他一直说自己是由于迟到才撞到钱自莱,其实这也没说错,但他隐瞒了一些东西。
五年前的上午骆峤得知骆征南的死讯,他在也门遭遇袭击,流弹击穿了他的肺部,当场死亡。
骆征南是一名无国界医生。
骆征南比骆峤大七岁,那年他二十六。
宣讲会之后,那个叫Asher的男人坐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张消毒湿巾。
骆峤抬眼看他,这个人打了一条墨绿色的领带,眼镜片很薄,银色无框。他在来之前一定用发胶抓过头发,但现在有几缕掉在额前。
Asher看着骆峤的手:“你先擦擦吧。”
骆峤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掌心的刺痛感,原来是他骑单车的时候摔倒,石子硌破了他的手心:“谢谢你。”
他在哽咽,眼眶中流出湿热的液体,那是他的眼泪。
“你哭了?”Asher吓了一跳,想替骆峤擦一下眼泪,但又停住了:“不要难过,任何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你还很年轻呢。”说罢拍了拍骆峤的肩。
透过模糊的视线骆峤看到Asher走出去,和另一个在门口等他的男人一起走了。
回神,钱自莱说。
骆峤从那段记忆中抽离,发现自己还攥着钱自莱的手:“啊……对不起,阿什哥。”
“没事,你想什么呢?”钱自莱把手抽回来,揉了揉手腕,“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骆峤:“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
五年前的事,钱自莱是真想不起来了。
他试探性地抛出一个问句:“你因为我把这件事忘了所以生气了?”
骆峤摇头:“不是,我早就猜到你会忘记。”只是他永远忘不掉,无论是骆征南还是阿什。
今天其实是难得的晴天,这在雨季是不常见的,是观察动物的绝佳时机。但刚刚吃得太饱,钱自莱现在不太想动,或许这是动物的习性。骆峤在洗碗,钱自莱的帮助理所当然地被他拒绝了。
钱自莱就走到露台,面对一片无边泳池躺在躺椅上。这片草原绵延了几百英里,数不清的动物在这里生存,此刻一群鹈鹕正聚集在湖泊中央,或许他们有过对视,或许没有。
面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是骆峤,钱自莱闻到他身上有熟透的芒果味。
“你喷香水了?”
骆峤拉着衣领闻了闻:“一点点,味道很重吗?”
“没有,挺好闻的。”
手机震动着在桌面上摇摇欲坠地往下掉,钱自莱按住它,是备注为“妈”的微信联系人打来的视频通话。
他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发出消息的口吻从“你在哪,今天是不是没去公司”到“你能不能听妈妈的话,别让我担心好吗”,再往下就是十几条视频通话申请,时间大概是刚才和骆峤说话的时候,是他没听到铃声。
【Asher:对,我以后都不去公司了。在外面,过段时间回去。】
然后钱自莱关机,把手机倒扣,一串动作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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