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三十分。老校长的办公室。

墙上滴答作响的猫头鹰，当一声报时。

妮可拉着夏绿蒂的手，低着头认错。

“检讨一下吧。”

教导主任没好气的说。

妮可与夏绿蒂在徒手爬过荆棘栏杆时，被教导主任的猫头鹰抓了个现行。恬不知耻的死鸟拍着翅膀乱吼，任凭妮可许诺恐龙肉都不能把它给骗回来。

猫头鹰扑棱棱飞回老校长陈旧的办公室，栖息成一只老式摆钟。

遭殃的妮可只能瞪着墙上的挂钟，以眼杀人的诅咒它。

“诅咒你一百年都只能吃橄榄叶。”

夏绿蒂细声细气，开始了喋喋不休的检讨。

妮可诅咒完了猫头鹰，认真听了下她的细声细气，立即松开了手。

夏绿蒂一脸恐惧，发抖着把她们之前的对话都坦白了出来。

几乎是每一句都会加上一句，妮可说的。

妮可一脸白痴。

她伸着手指，愤恨不已。

教导主任摇摇头，一边听一边对妮可语重心长的说。

“这个不行啊。居然因为生日一样，就出现莫名其妙的揣测。”

他上前几步，拍拍妮可的肩膀，感慨了一下。

“妮可，你对这个学校有戒心啊。这个不好。”

妮可脸上堆满笑容，赶紧解释说不是的不是的。

“啊，那个……”她想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理由，“玩笑。是和小夏绿蒂开玩笑呢。”

教导主任摆摆手，让小夏绿蒂同学先回去，留下主谋肇事者。

肇事者闷声闷气，瞅瞅脚尖又瞅瞅主任灰绿色的眸子。

“呃，主任……”

她憋了半天，倒憋出一句实话。

“每一届学生生日一模一样，是有原因的吧？”

每三年才收一届学生，每一届学生都来自各地精英世家。

即使黑眼黑眸的异族如妮可与修特，也至少是教堂地狱之日的幸存者。

普通人不被允许进入这座殿堂。

教导主任的鹰钩鼻子，在黄昏映照下，分外刺眼。

他深深凹陷的双眸，闪烁着绿光。

但声音还是十分循循善诱。

“是呀，你们这些孩子，有疑虑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有疑虑就要问嘛。”

妮可听到这个昏昏欲睡的开场，就觉得不妙。这似乎是每周例会晨课上，教导主任经典的打官腔开场词。后面将会跟着一连串冠冕堂皇的废话。

比如要好好练习法术啊，比如练习法术就等于吃苦啊。

比如将来这个帝国的安慰就靠你们了。

比如同学之间要友好团结，不要斗殴啊。

所谓废话，就是毫无信心量的罗里吧嗦。

就在妮可后悔的时候，却听到教导主任语重心长说了一句——

“妮可，夏绿蒂同学出卖了，很不好啊。”

“我们学校不需要这样的叛徒。”

“你不如清理了她吧。”

黄昏恰好被黑夜死死拽了下去，墙上的猫头鹰咕咕叫了起来。

外面有人在敲门，虚掩的门外似乎是修特的身影。

“修特？”妮可惊悚地回头。

她总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似乎耳朵听错了话。

她幻听了对吧？

和蔼可亲的教导主任，绝对不会说杀戮这种话的对吧？

她忐忑着，看到修特仿佛看到了救星，直接将上面两行话问了出来。

“妮可，不要逃避现实嘛。”教导主任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还是一副循循善诱的口气。

似乎只是在劝妮可改正一个法术咒语的顺序，而非要她杀戮一个同班女生，“明天就是甄选日了。到时候学校会有大事件公布。”

“你今晚能清理了夏绿蒂，明天会给你一个初赛的免试机会。”

教导主任挥挥手，呵呵笑着，老好人般地叮嘱，“修特，我记得你法术不错。可以帮帮妮可嘛。”

修特推开门，但也并不走进来，只是靠在门侧，微微俯首行礼。

“是的，主任。”

妮可眨眨眼睛。

睫毛大概倒入瞳孔了，有些扎眼。

她认识修特么？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个任务呢？

下午九点正。

今天是备考季，宿舍破例容许学员们留在图书馆过夜。

不查门禁，也不熄灯。

图书馆里全是一个一个低垂的脑袋，偶然低声交谈一下，交流对某个咒语的不同理解。交流有时变成小声争执，又会被管理员大叔的一声咳嗽压抑下去。

夏绿蒂抱着膝盖，膝盖上摊着一本书。

《上古消失的语言》

她歪着脑袋，碧绿色头发落在书页上。

她看得很认真，似乎整个逃亡事件都不曾发生过。

修特捧着另一个本精装版书，在她身侧坐下。

书面上是一模一样的标题。

夏绿蒂吓了一跳，喊了声修特哥哥。

又左看右看，问他有木有看到姐姐。

“姐姐？”

修特摆出一脸茫然。

“啊，就是妮可姐姐。刚才我们玩了个失败的逃跑小游戏，咿，她不会还在教导主任那儿写检讨吧？”夏绿蒂左右看了半天，眸子扑闪。

在她心里，最严重的惩罚就是写检讨了吧。

较真起来，她们不过是违法校纪，想偷溜出去玩罢了。

夏绿蒂叹了口气，说可惜这么宝贵的考前时光，妮可姐姐不能好好复习，都浪费在写样板文上了。

然后，她低下薄荷绿的小脑袋，认认真真研究起海底消失的古城堡文明，曾经用过的诡异文字。

“夏绿蒂。”

修特轻声唤她名字。

“？”

她微笑着抬头。

修特满脑子都是妮可数分钟前的紧张笑容。

彼时，他们肩并肩走出校长办公室，妮可故意做出可爱的表情，学着夏绿蒂扭扭捏捏的样子说，今天修特学长的心情好么？适合表白么？

啊，修特，夏绿蒂喜欢你呢。

妮可说的语气十分夸张。

“我考考你吧。”

他说。

夏绿蒂说好啊。

“杀死海底人鱼的方式有多少个？”

“这个啊，”夏绿蒂托腮想了下，“三种吧。”

她一一掰了下手指。

“割断她们的喉咙，让她们失去最美的歌喉。”

“割断她们的尾巴，让她们无法回到海里。”

“……第三种，前面我忘了。后半句是，让她们化作泡沫。”

正在夏绿蒂仔细琢磨时，她突然觉得鼻子窒息。

整个图书馆都在天旋地转，通往顶层书架的楼梯仿佛无限蔓延，爬成一条条贪婪蛇，包围了整个空间。

是【恶魔的呼吸】。

夏绿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缺氧的大脑努力地想对策。

书上是怎么说的？

对付恶魔的呼吸最好的法术……

“夏绿蒂，你怎么了？”

她朦朦胧胧中看到妮可的脸在她眼前晃。

妮可似乎还推了推自己的手。

夏绿蒂听见同学们杂沓的脚步声，整个地平线颠倒了过来，天花板就仰面砸在脸上。

她甚至来不及去想克制咒语，就觉得整个一生开始迅速回放。

是要——

死了么？

“寝室抽屉地下，还有亲手制作的礼物呢。”

“是送给修特的。”

这两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夏绿蒂颓然地看着一双双手在眼睑前乱晃，却终于陷入了死寂般的沉睡。

“天呐，”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子捂着嘴，一脸崩溃看着躺在地上的夏绿蒂，“她死了？”

“脸色惨绿，头发开始褪色变白，这是！”一个红发女孩低声惊呼，“这是被【人鱼之泪】咒语反噬了吧。”

跌落在地上的书页，恰好翻到【消失的语言之精灵人鱼】这一章节。

上面草稿线条的美人鱼，正捂着脸。

“我错了，”修特跪在夏绿蒂死气沉沉的身体旁，低声认错，“我不该问她人鱼的咒语。”

妮可慌乱地拉起修特，让他停止自责。

“咒语反噬……为啥夏绿蒂会修习这么难的咒语？”

妮可摇着修特的胳膊，让他快走，“这不是你的错！修特！快去叫医生！”

医生黑界穿着一身黑色大褂制服，已经从门口快步走来。

他让同学们都离得远些，施展咒术，用一个五芒星法阵，直接将夏绿蒂死气沉沉的身体抬到半空。

越来越多的气流，从法阵边缘涌出。

五芒星上闪烁着耀眼光芒，直到最终将夏绿蒂瞬移。

“好了，我会带她回实验室，做最后的检查。”

黑界扫视了在场每一个同学，“你们好好复习，谁都别离开图书馆。”

图书馆恢复了宁静。可是悉悉索索的探讨题目声，全换成了惊恐议论。不时有人侧目看向修特这边，修特只好沮丧地抱着脑袋，不停抓着自己的头发。

他们时间有限，法术也有限。

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谋划一次天衣无缝的死亡了。

他们走出校长办公室是六点。

运行一个高阶法术【恶魔的呼吸】需要三小时的法阵准备。

他们两个在校园的地下器械室里，对着阴暗的各种武器工具，画着一个繁复复杂的法阵。五芒星是不被允许的，只有十字架才是嬷嬷当年传给他们的精髓。这个利用神明力量来诅咒恶魔，剥夺恶魔呼吸的法术，最关键一点，是要祈求神明，让神相信这个被施咒对象的确是恶人。

妮可彼时跪在法阵中心，压低着声音祈祷——

背叛我者，必得神罚。

丁零当啷的各种架子与上面零零碎碎的武器工具，都开始被法阵中央的气流所震慑。

妮可防御力低，直接被弹出了十字架法阵的阵中心。

修特抵抗着强烈气流，将法阵形成的迷幻烟雾，小心收纳入掌心。

刚才与夏绿蒂玩备考猜谜游戏时，他隔着薄薄的书页，一点一点释放掌心的气体。

直到夏绿蒂说完第三个杀戮方法时，咒语成型。

妮可一边安慰着修特，一边装出复习的样子。

她努力压抑住喘气，让自己快速平静下来。

可是内心如此慌乱。

修特居然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策划出一场伪装。

将禁忌高阶法术【恶魔的呼吸】伪装成【人鱼之泪】施法失败时的反噬效果。

他也可以在听到教导主任的唠叨后，迅速下定决心，杀了夏绿蒂。

多么可怕。

“呐，你听到了么？”妮可凑到他耳边，小声问，“夏绿蒂说她抽屉底层还搁着送你的礼物。”

修特垂下眸子，露出一个微笑。

“听到了。”

*

冥想天空。

这里是死者最后安息之所。

任何被医师黑界先生认定为无法拯救的灵魂，都会被送到这里停留，净化灵魂之后，直接送到灵之炼炉之中，彻底熔化。

夏绿蒂动弹不得。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上不停旋转的星系。银河仿佛是虚空，星星被碾碎了然后咯吱咯吱微笑。

去年夏天午后有烦躁的鸟叫声，修特哥哥说是一种来自上古神话繁衍而来的落羽鸟。每一次飞翔都会落下一根靓丽羽毛。修特哥哥俯身问她，要不要洗洗晒干然后制作成羽毛笔？她说好呀好呀。

是修特。

她身体僵硬，大脑却飞速旋转。

“第三种杀死人鱼的方式……”

“欺骗她们的爱情，让她们化作泡沫”

“我想起来了，修特哥哥。”

夏绿蒂牵动嘴角，口齿清晰地说了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