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黎明
老约翰来到伦敦地下城的时候，舞会正好结束。
贵族们悉数离场，只剩下一地狼藉。
小女仆们正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擦拭地板。
她们手上戴着白手套，以免捡起烟蒂时，会被烫伤。
“伯爵夫人……”一个小女仆窃窃私语。
“是啊，居然在休息室就与小兵在沙发上……哎。”
“我送千层蛋糕时，听到了小兵来历完整版，据说……”
女仆们围成了一圈，听了一下狼崽子小约翰的惨痛童年。
听完感慨。
“可是，伯爵夫人，她不是为了泰勒伯爵守寡整整七年了么？”
“贵族圈不是流行一个说法么，七年止痒？”
“没有男人居然也能痒？”
谈话走向越来越不堪。
女仆长踩着高跟鞋，让她们消停点。
“姑娘们，背后议论贵族的下场，咳咳，你们忘了荆棘小姐怎么死的么？”
“……”
女仆们纷纷散开。
荆棘小姐是绰号。据说她有一半贵族私生女血统，还有一半女仆血统。
但无论哪一半血统，在她私底下八卦了大公爵的夜生活之后，她就受到了惩罚，永远消失于女仆世界——
被活生生制作成了傀儡。
长舌八卦**，抵不过恐惧心。
她们记得荆棘小姐木偶一样咧嘴笑时的恐怖模样，露出一颗又一颗浸泡过福尔马林的牙齿。
老约翰踩在猩红色舞会地毯上，皱着眉打转。
他来伦敦三天了，老太婆去了皇家魔法协会探听消息，他则是负责地下城舞会。
完美的隐身咒语，让他可以踩在地毯上，尽情复原舞会时的场景。
唔，各位政法界首领都来了，公爵也亲自出席了，公爵貌似还讲话了，祝福了新一年大家要快乐。
众人举杯，溜须拍马奉承了一圈公爵大人，说只要您在帝国一天，我们日不落帝国就能征服下一个属国。再然后就是各种肥肠大耳的新贵们，各种炫耀手上的期权与股票，伦敦魔法交易会所成立在即，新的货币政策将被推行，纸币连年贬值。
再然后就是——
舞会舞会舞会，旋转旋转旋转。
老约翰头晕，他停止了场景复原魔法，让猩红色地毯喘了口气。
它脚底下的地毯吐了吐舌头，暗暗咒骂小女仆们不给力，到现在也没将烟蒂收拾干净，害它脸上坑坑洼洼。也骂女仆长灵力太弱，居然木有发现这里有个老家伙，正在逼迫一条可怜的红毯，去复原三小时前踩在上面每一双鞋子发生的事迹。
老约翰重重跺脚，让猩红地毯停止抱怨。
他才头疼呢，怎么离开伦敦三十年，就冒出来这么多新名词。什么伦敦魔法交易中心，券商？大额票据？远期汇票？这都是些啥？公爵不好好扶植神职人员与教堂，那也就算了，弄了一堆魔法协会与魔法雇佣兵也行，至少把全民魔法军事力量搞上去。可是这些货币政策新名词就闹不明白了，还弄了一堆商人新贵，花钱就可以购买爵位——
真是贵族的没落呀。
老约翰发现，这个世界他有点弄不懂了。
他怀疑他手上揣着三十年前的老式猎-枪，是否还能对付净化后的公爵了。
外面是凌晨三点的伦敦。
天光锋刃一般亮堂起来。
老约翰不知道老太婆已经被囚禁在魔法协会地牢，正在啰啰嗦嗦抱怨监狱伙食太差。
他更加不会想到，这一关就是一年。
等他再见到老太婆时，小约翰已经荣升为皇家骑士队队长，头上戴上了银色精致头盔。
5. 小约翰
魔狼一族最后的希望，就在你了。
小约翰从噩梦中醒来，他盯着头顶灰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画着很多吹号角的小天使，他们有金色灿烂的卷发，还有可爱的小翅膀。
天使啊。
小约翰揉揉脑袋想到牧师。牧师告诉他，犹大很小的时候，也是一个温柔可爱的小天使，后来为了一袋金币出卖了耶稣。
小约翰抓着衣角，似懂非懂点点头。
心中满满是腹诽，那是因为穷吧。
如果饿到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是无法谈起荣耀信仰之类的字眼。
只能抢了一袋金币，然后去吃点好的。
犹大背叛主的时候，到底是不是落魄到快饿死了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现在荣升为皇家侍卫队骑士长，有无限风光在等着他。
唔，这个噩梦真糟糕。
魔狼族被制作成罐头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
很多半兽人都在蠢蠢欲动，魔熊族与魔狼族似乎搞了地下组织，嚷嚷着要推翻这个虚伪奴隶制社会。
披裹着君权神授虚伪资本主义外衣的——奴隶制社会。
他们统一都穿上了黑色制服，腰上别上手-枪，开始一次次煽动性演讲。他们说要团结更多的底层魔兽半兽人，一起推翻大英帝国殖民主义。
有些魔兽人被悄悄逮捕，再悄悄枪决，报纸上大肆宣扬人兽团结，说人兽开始通婚，你看子爵的新娘都露出了长长的猫尾巴。娶一只波斯猫新娘成了时尚，不久之后，娶魔狼与魔熊也会风靡一时。
真的假的。
小约翰不甚在意。
他爬起身，慢条斯理开始穿上皇家侍卫队制服。
他刮着胡子，剃须刀小心翼翼避开喉咙，想着当了侍卫队长就是好，各式各样内-幕能听到不少，等伯爵夫人问起来，他再也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新晋小兵长了。
伯爵夫人，呵。
想到她，小约翰不禁露出满足笑容。他居然能够捕获伯爵夫人的芳心，这位夫人虽然比他大了十来岁，可是保养十分得当，拥有成熟女子的饱满风韵，也不缺乏少女喋喋不休的羞涩。他如今出入伯爵府邸仿佛出入自家住宅，下仆们都恭恭敬敬喊他，约翰少爷您来了。
听听，约翰少爷。
他一个孤苦伶仃的铁匠铺小弃婴，何时听到过这样的尊称。
好日子正在前方搔首弄姿等着他。
宛如伯爵夫人两团白色鸽子肉，扑哧着翅膀，在对他眨眼睛。
唔，似乎守卫大公爵，也不是这么荣耀的一件事了。
现在的日子，已经足够他吹嘘，足够他炫耀了。
要他再像几年前那样兢兢业业训练击剑，似乎不可能了。
要他承担什么魔狼族的希望。呸。
小约翰唾弃了一口，拿着梳子仔细梳理卷发。
他一定是被梦魇洗脑了，什么魔狼族的希望，等这批半兽崽子们玩过火了，大公爵一声令下，他就要带着皇家侍卫队去铲除黑暗魔兽势力了。
魔狼族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他打扮妥当，站起身来，对着镜子中文质彬彬的青年，鞠了一个躬。
约翰少爷，该启程了。
他对自己用上了敬语，然后开始哈哈哈大笑。
推开门的时候，他隐隐约约觉得尾骨有点疼痛，但只是归结于睡姿不好。
都怪噩梦。
6.小公主
老约翰找到小公主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在城里兜兜转转一年多，四处打探小公主下落，也终于在圣诞节前把老婆子从牢狱里救了出来。他试图联络了各种夜蝶计划的旧日盟友，从皇家侍卫队到魔法师协会，从猎人赏金联盟到国防部前任秘书长，各个阶层部署都差不多了。即使是著名入玛利亚修道院与国立皇家军事学院，都被夜蝶计划渗透。
一个一个暗蓝色蝴蝶纹身，在不同官僚魔导师皮肤上若隐若现，它们都蠢蠢欲动，要飞出伦敦乌云密布的上空了。
关键问题是，老约翰一直没有找到小公主本人。谣言说她早就被大公爵秘密处死了，也有人说被狼崽子叼走了，最狠毒的说法是大公爵将小公主片成土豆泥，沾着鱼子酱一起吃了。
一年，一年，又一年。
第三年的万圣节前夕，老约翰几乎要放弃这个计划了，想和老太婆一起回到冰原上狩猎魔狼，老太婆却摇摇头说，整个帝国机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已经被撼动，夜蝶计划一旦启动，毫无回头路，现在取消，只会将全部暗子谋害。
这么明显的夜蝶魔纹，无论纹在指骨上还是背脊上，要掩饰都极为不易。虽然有防御魔法可以一时压制，但是共振魔法震荡时，这些魔纹都怦然欲出，再高阶的防御魔法都无法掩饰。
魔法农业改革的副部长，只好三年来，一直戴着白色手套。
他必须一次次解释，自己最近浑身过敏，洁癖严重，在各位部长与大公爵的探究问询下一次次脱身。
日子难熬。
万圣节当天早上，老约翰找到了失踪多年的小公主。
看到小公主的时候，他一张嘴怎么都合不上来，上颌与下颌仿佛打架一样，颤抖了半天才问了一句，“殿下？”
殿下。
这个国家的皇室都快死绝了，只剩下一个沦落贫民窟的小公主。
当得起这个称呼的，只有一个女人了。
夜蝶公主。
可是如此高贵的公主，居然拿着扫帚在仔仔细细打扫猩红地毯，有什么东西粘在上面一时弄不掉，她蹲下来拿手去抠。
伦敦地下城的舞会场馆，到处是南瓜灯与黑蝙蝠打扮，偶尔有闪闪发亮的蓝色蝴蝶点缀，仿佛等待一场夜晚的鬼魅横行。
老约翰就是这么愣愣望着少女。
女仆诧异点头，脸上全是一脸懵懂。
“你怎么能进来？现在还是清晨呢，要到晚上七点之后万圣节舞会场才开放。”
女仆轻声叱责她，语气却十分轻柔，甚至带着点恳求。
“这位老先生，您赶紧走吧，万一给女仆长发现了，我可是会被扣银币的。”
她恳求完，又低头继续折腾地毯上的东西。似乎是黏糊糊的薄荷软糖。
“你能看见我，对吗？”老约翰试探着问。
“当然。”女仆头也不抬回答，然后又义正言辞让他快点离开。
“公主殿下，我们等了您这么多年，您别再装了。”
老约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握住小女仆的手，硬生生把她的手指从薄荷软糖上掰开。
“？”女仆一脸懵懂。
“您认错人了吧。”她尴尬退缩，手指试图挣脱。
“唯一能看穿我隐身伪装的人，只有您呐，殿下。”老约翰老泪纵横，他絮絮叨叨说起外面的布局，说一切都准备妥当，现在只差公主殿下一声令下，夜蝶计划就能启动了。
“呃，稍微会点透视法术的话，都能看穿您简单的隐身魔法吧。”
小女仆越发尴尬，她指指外面大厅，“一会儿女仆长就要到偏厅来巡视了，求求您，快走吧，我不是什么殿下，只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女仆，求您了。”
“公主殿下，您为何……”老约翰手指画了一道弧线，整个圆形红地毯升腾起一股无形屏障，“您该认得这是‘结界法术’，任何靠近这个圈的人，都会突然被人喊走，永远都到不了这里。”
女仆长会被其他女仆或者侍卫或者各式各样的人，突然喊走。总之，是怎么走都走不到这个红地毯范围之内了。所以，公主您放心。只是公主殿下，您到底在顾忌什么，为何不肯相认？
老约翰孜孜不倦开始劝解，说了一堆老泪纵横等待多年的话，说公主您醒醒啊。这帝国等着您复兴呢。您也不看看大公爵把这个伦敦搞得多么乌烟瘴气，到处是黑漆漆的烟囱，大多平民只能日夜在工厂劳作，极少数贵族也沦落为商人，每年还有大批年轻热血青年被骗去征兵，死在开拓侵略邻国的征途上，除了大公爵本人，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活得很不开心。
他越说越难受，差点就要说到魔兽与魔狼罐头了。
“先生，您再不走，可是会有性命危险的，”她还是一脸恳求望着他，“我最后一次求您了，不要说这些冒犯女仆长或者大公爵的话。”
她低声重复，“求您了。”
“公主殿下，我本该在三十年前就死了，是为了一个诺言才活到现在。”
老约翰擦了下眼角。
他要忍住，在公主殿下面前哭是多么尴尬。
“这样呀，”小女仆忽然一脚踢开扫帚，将老约翰也搀扶起来。她拍了下身上的灰尘，让老约翰看清楚自己一身破破烂烂的女仆装扮，露出苦笑，“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老约翰喊了一声感谢上帝。
“殿下，您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夜蝶法阵。”
小女仆望着自己脚底下，只是猩红圆毯。
老约翰解释，他专修图腾魔法，能召唤一切图腾显现，也能调动图腾为它办事。
上一次他就是这么折腾伦敦地下城的舞会地毯的。
“大公爵将这个国家治理得很好，换一个人至多只能做到这样了。”小女仆摊摊手，一脸无奈，“那些被唤醒的夜蝶计划旧部，只要我施展一个法阵，他们身上的纹身就会彻底消失，一切就当从未发生。”
“可是，”老约翰急急阻止。小女仆微笑着截断他，“在大英历史上，只需要一位战绩赫赫的大公爵就够了，没有人会真正关心皇室复兴的。您看，连我自己都不关心。”
“可是，公主殿下您就这么做一个打扫女仆？这也太……”老约翰说不下去了，他弄不懂小女仆这种看穿一切的样子，怎么活脱脱一个刚从玛利亚修道院跑出来的修女。
是的，他也无法喊她公主了，这位公主似乎死了一般，已经彻头彻尾是一个灰扑扑的扫地女仆了。
“因为我要赚取银币呀。”小女仆理所当然地回答他，“赚取生活费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