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修特感受到摩尔曼压迫性的视线，只好沉思了半天，然后说一句，“其实没什么想问的。”

他抬起头，对上摩尔曼深褐色的瞳孔，微笑着解释 ，“她的所作所为，此行目的动机，不是已经被情报网解析得一清二楚了么。”

修特又转回头，望着妮可，手指在长桌上比划，轻声解释了他们逮捕她的全过程。

妮可竖起耳朵听，听得全身发冷。

从她踏入郎曼边境那一刻起，她就一直被监视。

她的一切伪装神谕的破坏行为，都被半真半假地挪动到了艾利帝国都城。

“你也知道，”修特说到这里，声音更轻，仿佛提到这个十分尴尬，“艾利帝国已经正式宣布投降了。”

“亡国了……”

妮可感慨万分，跟了一句。

既然都亡国了，她真的不知道一个情报部小职员，到底有什么利用价值。他们既然了解一切真-相，到底还有啥好审问的？

妮可皱着眉，不耐烦问。

她觉得何必再啰嗦呢，直接杀了她不是更快么？

“杀了你？”摩尔曼笔挺如一杆长-枪，一直散发着凛冽杀气，此刻露出不削一顾的笑容，“你要以救世主姿态来宣布新政的君权神授，你怎么可以死？”

妮可一脸懵逼。

这句话太长他说得又太快，她居然听不懂。

“艾利都城的各种神迹都显示一个黑发黑眸的女孩子，在宣告末世的到来，”修特尴尬地补了一句，“那个女孩子的形象……是你。”

“如果你在帝都广播台，对每一人都亲口转述神谕，说郎曼帝国接管艾利是神的旨意，那么郎曼军队会停止屠城，让每一个人以和平姿态开始新的生活。”

修特盯着妮可，再问了一次。

“妮可，好么？”

妮可一下子瞳孔紧缩，讷讷问，“现在侵略军在屠城？”

不是已经投降了么？国旗都降下来了。

修特嗯了一声。他别过脸，不敢对上妮可炽热的眼眸。

摩尔曼冷哼着接口，“我倒不介意杀光全部旧民，然后换上机械子民。可惜修特罗列了一堆机械人所不具备的优点，逼我同意留下一批愿意投诚的活人。”

“劝更多的人接受新政，好么，妮可？”

修特声音越发急促，似乎怕她拒绝。

“……”妮可无语。

是不是所有的叛徒都抱着一颗赤诚救人的心？因为希望少死一点子民，才委屈求全接受侵略者一切的龌龊条件。

“妮可，”修特又催了她一次，语气近乎绝望，“说好。”

妮可点点头，说好。

审讯室一下子氛围松懈下来，修特露出淡淡的微笑，但掩饰不住油然而生的欣喜。摩尔曼打了个响指，立即有个贴身士兵从玻璃门外闪出，笔挺地站到他身后。

“立即通知第一十三师，停止屠杀。”

“通知秘书处，安排内阁人员接管新-政-府。”

“安抚旧有帝国国民，三天之内准备就职仪式。”

摩尔曼一系列指令下达，贴身士兵眼睛也不眨地点头。

最后一句时，他回头指指妮可，肃穆语气一下子成了冷哼，“替这位‘救世主’安排专用飞艇，后天按时抵达新-政-府。”

“修特，我给你一天时间，你告诉这位新任‘救世主’，她接下来的职责。”

摩尔曼毫不客气吩咐修特，仿佛任何事情涉及妮可，他都充斥着不信任。

修特温顺地垂下眼睛，说他会的。

又十分客客气气说，“摩尔曼，您还要赶回内阁，辛苦了。”

摩尔曼眼中这才流露出一丝动容，说谢谢关心。

然后，才转身摆摆手说，他走了。

妮可一会儿看看修特，一会儿又看看摩尔曼，总觉得他们之间这种告别方式——

怎么说呢，看似啰嗦冗长，又似乎暗藏涌动。

等等，她在审讯室待了一小时不到，现在就已经……

呃，叛国了？

等摩尔曼与贴身士兵一走，玻璃门又滑动合上时，妮可忍不住一拍桌子，花瓶被震动得抖动起来。

“修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修特慢条斯理将跌落的鸢尾花瓣合拢，又覆盖上掌心，“殖民时代开始了。”

他露出一个腥红的微笑，脸颊白得骇人。

*

艾利帝国，都城。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蜂拥到十字路口，尾随着声势浩大的队伍，向中央广场走去。

幸存的国民们都穿上最热闹最喜庆的衣服，一路挥舞着彩旗，脸上洋溢着劫后重生的欣慰。

他们奔走相告，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仅仅一个星期前，侵略军还在大批大批屠杀国民，炮灰燃烧的黑色雾霾弥漫了都城上方。尸体残骸将整条街道占满。残雪洗刷不到斑斑血迹，走几步路就可能踩到一颗滑溜溜的眼珠。

各个修道院的圣女被依次拉出来游街示众，侵略者的刺刀挑穿她们的肋骨，招呼大家来看看，所谓的信仰是多么可笑，谁来救你们呢？一个个痛苦呻-吟的黑袍女子们，都被活生生钉上了十字架，上演一场献祭。

一直被帝国高层当做机密一样守护的旧年神谕，被再一次传播开来，速度堪比最荒诞无稽的谣言——

神谕上说，圣历三十四年，皇都将被黑雾吞噬。

人们将成批成批死亡，女巫将从地窖最底层爬出来。

圣女将被钉上十字架。信仰将坍塌。

黑发黑瞳的异族，将拯救世人。

杰森混迹在人群中，他脸上脏脏的，像是一个吃不饱的惯偷小孩，可他身形明显比七年前高多了，再怎么说也是个小青年。可他脸上仍然露出孩子似的赌气笑容，被人群挤来挤去，挤得十分难受。

“赶着去地狱么？踩到我脚了！”杰森躲着人潮，忍不住喊疼。

中年大叔搀扶了他一把，笑着感慨说，“不是地狱，是地狱快结束了。”

“小伙子，听说过最近流行的神谕吧？很火的。”中年大叔按捺不住心上的喜悦，逮着人就要分享。

火什么？

又不是流行酒吧小调。神谕也能火？

“那神谕中说的黑发黑瞳的女巫，不不不，其实是救世主来着，”中年大叔毫不计较杰森流露出来的鄙夷目光，笑眯眯说，“她终于从地狱底层爬出来，今天要在中央广场给我们开启黎明时代呢。”

难怪都要赶着去看戏呀。

杰森腹诽一句。

他跟在大叔后面，亦步亦趋随着人潮，一起到了广场。

广场上到处是飞扬的旗帜，杰森认出那是郎曼帝国的国旗。可人们似乎毫不介意侵略者安插-上他们的国旗，一个个都高举着双臂，喊着女神快来。

杰森感觉他快窒息了，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踩踏死。

可能维护秩序的侵略守军也意识到了这个，很快就有巡逻士兵强制拉起了警戒线，隔了一段时间才放一批人进入广场中央，并且用枪声来强制人们排队。

枪声并没有让人群安静下来。

大概是节日气氛太浓郁，今天注定不能出人命破坏这一场仪式。

枪管里头装的并非子弹，而是类似于彩色织带的长条。人们抬头看着天空飘落的彩带，乌拉一声欢呼声更响。

杰森瞪大了眼睛，这些人——

难道都没有一个人在战争中死过至亲至爱之人么？

他们大脑脑回路是选择性遗忘还是彻底被屠城吓怕了，愿意当个一无所知的干净白纸，任由侵略者胡说八道，在上面敲上属于他们的图腾？

他们真的相信所谓的救世主女巫？

“快看！快看！”

“救世主来了！”

“真是是黑发黑瞳哦……”

刚刚排列整齐的人群又耸动起来，没能轮到进入广场中心的人，都踮起脚尖，生怕前面的人挡住他们的视线。

杰森尾随在队伍后，恰好刚刚踏入中央广场，警戒线在他身后再次拉上。

他仰起头，从脑袋与脑袋的间隙中，看到了广场中心的高台上，一个黑色长发的女子走来。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制服，有些像郎曼军队的文职军官，踩着蹭亮的皮靴，站在高台上。

黑色长发扬起，军帽上的郎曼徽章闪烁着刺眼的光。

人们跳跃着欢呼，喊着救世主。

他们眼中闪过惊喜，嚷嚷着，原来黑发黑眸的异族救世主真的存在呀，神谕不弃我们！

杰森扁扁嘴，想他在魔法学院看过修特又看过妮可，都是黑发黑眸的，有什么稀罕的。

不过，虽然隔着远了些，上面这个女军官貌似就是——

她吧？

“肃静！”

枪声再次鸣响，有守兵大声喊。

“能站在这里，”一个悦耳动听的女声刺穿所有人的耳膜，“揭露旧帝国时代的罪恶，宣布黎明时代的来临——”

黑发女军官右手搁在胸口，微微俯身，“是神赐予我的荣幸。”

整个广场再次沸腾，人们畏缩得看着黑漆漆的枪口，可是脸上都是雀跃。

似乎他们等这一句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