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罗甩了一下马鞭,漂亮的白马扬起前蹄,马车缓缓前进。
赫米埃觉得这位马车夫似乎有一点眼熟:“魔王,你的这位车夫……有些似曾相识。”
法罗转过头掀起车帘,朝他笑了一下:“你好,赫米埃·佩尔曼,好久不见。”
瓦伦;“我觉得没有什么叙旧的必要。法罗,劳烦你看着路,别撞到树上了。”
“我拽着绳子,”法罗说,“而且马不像你一样,它长了眼睛。”
这对话真是颇为熟悉。
十年前,赫米埃带领士兵打进魔王城里时。
年轻的瓦利菲斯手里转着水晶球,看着他的侍从们一个一个跑进他的宫殿里寻求庇护——那时他还有很多侍从。
他看到赫米埃的那一刻显得很慌张,慌张得不像一个魔王。然而他的实力又十分强大,只需在原地跺一跺脚,地面上就升起巨大的,淡紫色的护罩,任凭训练有素的军队如何劈砍,也无法伤害到他的人哪怕一寸头发。
但他大概是实在吓得慌了,居然蠢到开始向一个侍从求助:“法罗,怎么办,法罗!他们怎么用一个月就打过来了!我都还没过去呢!”
“我在想,”离他最近的那个少年说,“而且他们不像你一样,他们长了脑子。”
十六岁的勇者平静地看着魔王,正如此时二十六岁的赫米埃看着金发的瓦伦一样平静,仿佛他早已预料到所有人谈之色变的魔王是这样一副尊容。
他慢慢举起阿尔瓦弗勒之剑——
“我想起来了,”赫米埃打断了他们的拌嘴,“你是那个叫法罗的侍从。”
法罗看着他,笑了一下:“你长大了很多。”
瓦伦坚持重复:“你们没有叙旧的必要。你们现在一个是我的未婚妻,一个是我的侍卫。我怕你们勾搭在一起。”
没有人在意他。法罗说:“别理他,他只是对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感到后知后觉的丢脸。”
赫米埃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丢脸的:“你是指他在椅子上上窜下跳的场景吗?”
瓦伦涨红了脸,然后他开始为自己辩解:“我没有上蹿下跳!我只是……”
赫米埃觉得这有点像莉莉丝作业做不出来的样子,所以他迟疑了一下,把手放在瓦伦的金发上,轻轻揉了两下:“没事,下次做好就行了。”
瓦伦的脸开始慢慢发紫,颜色有点接近猪的某种内脏。法罗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绳子不自觉收紧。马感到嘴突然被套紧,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嘶鸣。
赫米埃继续慢慢揉着瓦伦的脑袋,头发很软,与手套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有一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你们难道没有专门的马车夫么?”
是的。瓦伦呆在手掌下面,学着法罗的语气,想,我们不但没有马车夫,我们也没有厨子,没有园丁,没有管家……
“这并不是很冒昧,”法罗果然就开始回答,“我现在就像一个多功能持续性魔道具,只需要每天摄入能够果腹的食物,就可以成为这位先生唯一的侍卫,唯一的马车夫,唯一的厨子,唯一的——哦不!”
他们的马终于被勒到受不了了,它拼命想挣脱嚼子。马车开始剧烈倾斜。
“我说了叫你看路。”瓦伦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经过短暂的一段叮铃哐啷,整个马车在白马撞上了一棵树之后彻底侧翻在了路边。
瓦伦艰难地从座椅,箱子以及一堆帘子中间爬出来,然后拉了赫米埃一把:“我命令你,法罗,你以后唠叨的时候把‘唯一的马车夫’这个词去掉,你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马车夫。”
法罗没有什么话讲,站在那里往远处看。
马早已跑得没影了。
“……哦。”
斥责完他名不副实的马车夫,魔王转向捂着脑袋的勇者:“佩尔曼。”
赫米埃觉得自己头晕得厉害,以至于他听瓦伦说话都带着隐隐的耳鸣:“你说。”
“你知道最近的黑市在哪里吗?”
“黑市?”勇者一瞬间清醒了,眼中闪过一丝戒备,“我要提醒你,人口贩卖是犯法的。”
“……我不是说这个,”瓦伦耷拉着眼皮,“虽然我被你们称做魔王——也许现在应该叫前魔王了,但是我还不至于恶毒到要贩卖自己唯一的侍卫来继续我们的旅程。”
赫米埃突然想起了什么,继续戒备地看着他,并往后退了一步:“你已经穷到只剩一个侍卫了。你拿什么来娶我的?我现在怀疑你骗婚。”
“……”瓦伦放弃说服他,从衬衣内袋里取出一个小袋子,然后拎着它的底部,“劳驾,帮个忙。”赫米埃狐疑地看着他,伸手抽开了袋子上的绦带。
“退后。”瓦伦面无表情,很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抖着那个巴掌大的小袋子,“别被砸到脚了。”
他抖一下,就有一堆小钻石从袋口滑出,掉在地上,然后迅速变大。赫米埃看着这些钻石逐渐堆到了瓦伦胸口那么高,呆在了原地。
“看到了吧?”瓦伦“唰”地一下把钻石堆推倒,它们洒在地上,像是天上的星星被他从黑夜摘到了白昼。
赫米埃为他的财大气粗所震惊。
“如果我想,我可以买下三个佩尔曼庄园,”瓦伦踩着满地璀璨星河朝他走过来,看似傲慢霸气,实则在拼命回忆法罗给他念过的小说,“然后再拿五个你的主宅那么高的钻石把你砸出我的家门,亲爱的。”
“不行。”赫米埃的脑子突然重新上起了发条,“你拿来娶我的聘礼是十个山洞,那么——”
“闭嘴。”暴发户把一枚青色钻石压在他未婚妻的两片立领中间——恰好在咽喉的位置,恶狠狠地抬眼,“先生,你现在一个子儿也没有。车是我的,马是我的,钻石也是我的,包括您,佩尔曼老爷——您也是我的。”
哦天哪。
赫米埃扣住他的手腕,试图讲道理:“不,等等……”
然而他感到自己的脖子又被向下压了压,使得他踉跄了两步:“带路。”
“……好的。”
三个人从大中午走到暮色四合,终于看到远处影影绰绰有几处房子的尖顶。
“……最近的黑市?”瓦伦焉了吧唧地扭过头质问他们的向导。
向导的长发已经被他挽成了一个髻,松松散散地别在脑后,然而他本人还是腰杆笔直地前进着:“居住的时候,我特意选择了偏远的地方。”
法罗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会儿我们能先吃点东西吗?我们今天出门前什么也没有吃,昨天晚上只吃了苏弥尔肉拌绿斑点蘑菇。”
“那是什么?”乡下出来的孩子赫米埃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食物。
“苏弥尔城特产,”城里——魔王城里——出来的孩子法罗也是昨天才知道有这种食物,“一种加糖,盐,胡椒粉和花生酱下去腌的猪肉。”
赫米埃觉得自己摆出了二十六年人生中最惊恐的表情:“……那是什么?!”
“还有绿斑点蘑菇,”瓦伦简直不想回想昨天他的晚餐盘子,“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我这辈子没有吃过这样恶心的蘑菇……当然我也没有见过。你知道,它的配色就像波点毛毛虫……”
“别说了。”赫米埃回忆起他的少年时代。这玩意最爱吃卡达拉果。他轻轻抖了一下。
三个人都被恶心得够呛,在走到黑市门口之前再也没开过口。
赫米埃正准备昂首挺胸地走进市集的大门口,瓦伦突然在背后扯了一下他的衬衫带。
“怎么了?”赫米埃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瓦伦拉到了一摞货箱后面,“为什么不进去?”
“我现在相信你的确是一个科里克特王国的守法良民了,”瓦伦摁住他的头,强制他蹲在地上,“并且你肯定几乎从不离开你的庄园。”
“是这样没错。”赫米埃闻到瓦伦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道,混着玫瑰的香气,与深海章鱼的断手断脚资深爱好者形象不符,“我几乎忘记上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了。”
“第一,”瓦伦警惕地左顾右盼,确认周围没有人,开始给他说明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项,“黑市一般都在地下,尽管不在地下,也一定见不得光。第二,我们这一趟旅行需要长时间的易容,勇者的外表会给我们带来太多不必要的关注——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和法罗。”他终于松开了摁在赫米埃头上的手,凌乱的银发蹭得他手里有些痒痒,“你易容过吗?”
赫米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吧——”瓦伦勾了勾手指,示意赫米埃站起来,然后把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贴合到一起。
“看着我的手指,”赫米埃顺从地垂眼,盯着瓦伦白皙的指尖。
“然后想象你将要变成的容貌——最好好看一点。”然后他想起坐在宝座上的瓦利菲斯,用这双手百无聊赖地转着水晶球,脸色被乌黑的头发衬托而显示出异样的苍白……“啪”!
“法罗,好了吗?”瓦伦闭着眼睛问他的侍卫。其实他也是第一次给别人易容,对成果充满了不确定。
法罗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复杂,像是恐惧,又像是在憋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当成功。”
“请问我现在是一幅什么样子?”赫米埃回过神,感觉似乎不是很对劲,“请你们描述一下。”
瓦伦睁开眼,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还站在穿衣镜前面,准备出发向他的未婚妻求婚:“……”
然而这个“魔王瓦利菲斯”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毫无疑问是赫米埃幻化而成。瓦伦又打了个响指,一把小镜子浮空在赫米埃面前。
光洁的镜面上映出他现在的容貌:碧绿的眼睛,长到有些遮挡视线的黑色刘海,虽然五官有些细微的差异,但这俨然就是一个瓦利菲斯。
赫米埃用手指把刘海往上梳了梳:“……”
瓦伦把镜子收了起来,意味深长地冲他笑:“好吧——看来我就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啦。但是这副祥子我想它是不能见人的,所以委屈你退而求其次吧。”
赫米埃有些愣怔地看着他的笑容,很没有理由地突然想着,其实他金发的样子也很好看。
瓦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快想,别发呆。”
“……”于是赫米埃重新想象了一个形象,长得有一些像莉莉丝喜欢的一本言情小说的封面。
瓦伦这次没有闭眼,他很满意地端详着面前的青年:“太好了,淡淡的紫罗兰色——你还真是喜欢长发。把你的发卡捡起来,我们走吧。”
赫米埃摸了摸他的新发型。这次他的头发打着卷儿,并且相当对称,这让他很高兴。他用发卡夹住右边的碎发,露出额头:“法罗不需要易容么?”
“不用。”法罗已经走到前面去了,闻言转过头笑了笑,“我早就是已经离开了的人了。”
“你曾经的同事呢?他们应该还记得你。”十年前魔王城里还有很多人。
“我在内殿,”法罗回忆了一下,“其他人不被允许进内殿。内殿通常只有我和瓦伦。”
交谈间,三个人已经绕到了一座塔楼前。赫米埃仔细一看,墙根处画着一个圆形,内套一个等边三角形,上面用紫油漆涂了一个小叉。
瓦伦示意两人退后,从衬衫领口中摸出一枚怀表,蹲下之后将它抵在圆形的位置调整了一下方向,往上面两长两短敲了四下。
过了三秒钟,怀表开始走动,时针转向“12”,分针指向“5”。他收起怀表,伸出小指在小叉的交点处点了十二下。
十二下点完后,原本画在墙上的三角形缓缓向前凸出,发出轮轴转动的声音。赫米埃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把手。
瓦伦抓住它一拧,脚下的地面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向地下延伸的阶梯。他站着没动,对一旁的两人抬了抬下巴:“快点下去。”
赫米埃低着头慢慢往下看,一片黑暗中人头攒动,闪烁着无数微弱的灯火。
他想,自己今天先是在三刻钟里把自己嫁了出去——也许是娶——然后拥有了十个山洞的钻石,最后来到黑市,准备参加违法交易。
身后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仿佛齿轮开始挪动,最后一丝阳光也被隔绝在地面之外。
他平静地走下,顺从着水晶球里必然的命运,踏上与前二十六年截然不同的人生。
瓦伦:“我一无所有,只有钻石。”
赫米埃:?
法罗:……(抄起锅铲往瓦伦头上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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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霸道魔王和他的小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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