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虾儿,你勒是要回汉源噻?”被讹诈的男人来到客栈门口,他看见了卖花布的和他那空空的篓子。
“姜哥子,拐咾。花布换来的苞谷被保安队洗白咾,我还有一大家子,要生活,要吃饭噻。从汉源去康定府甩火腿,一个月的辛苦白搭咾,都打了水漂漂,想起来豆恼火!硬是莫得活路哟,还不如别崖直接摔死算球咾。”提起伤心事汉源人极为颓丧,他应该是伤心难过又抹起了眼泪。
“是嘛,勒些滚刀皮,不干人事。连棒二哥、贼娃子豆不如,棒二哥还杀富济贫,磨岗岭的崔老二豆不抢乡老坎,专劫土老肥噻。保安队只晓得抽大烟,马到老百姓。”说着,姓姜的男人将背篓卸下肩,毫不吝啬地往对方空篓子里倒着苞谷,“也就勒么多咾,拿回去解眼下的困难。同样是军队,差别咋个勒么大嘛?人家是和和气气,不投人,不卷人,又挑水,又扫院子,打土老肥斗恶霸,分牛分马分田地,黑了睡在该道上噻。”
“朗拐子搞的?人家都说红军共产共妻,杀人不眨眼哈。铲铲,不马到老百姓,还分牛分马分田地,白日做梦,天下哪里有嫩个军队噻。”卖花布的不敢相信他所说是真的。
“恩是,我亲眼所见,哄你干啥了嘛,红军是老百姓各人的军队哟。”深有感触的男人把粮食全给了别人,他这时才注意到刘庆东,“你是哪个?不像是背夫嘛。”
也是,刘三哥身上的阔腿裤和印着热带椰林图案的体恤衫,在此时是太与众不同,出奇冒泡了。“他是国联的记者,来这里体察民情,拍摄照片的。”魁梧汉子讨好地解释着。
“你挎着的是啥子嘛?拍照的噻。”店主对三哥的数码相机很是感兴趣。
刘庆东捋了捋相机背带,冲他点了点头。“我晓得是相机哟,你勒个和别个的不一样哦。”姓姜的弯下腰欲细看,猛然间意识到什么,立刻挺起身来询问面前的四个人,“进屋头住嘛,黑了风大,湿气重噻,外面睡告告要着凉咾。”
那三个背夫执意不肯,说是睡在外面习惯啦,凉爽畅快。可刘庆东却心猿意马起来,既然已经穿越了,就没有必要去找宾馆,找也是找不到的。不如,先寻个落脚之处,把今天晚上对付过去,以后的事情明天再说。可衣兜里是一文钱也没有,付款都是用手机支付的,现代社会谁还揣着鼓鼓囊囊的一沓子纸币呢?这真是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啊,再说,人民币人家也不认呀,手表、金戒指这些硬通货又没有,拿什么住店呢?心里着急全挂在脸上。
好像店主看出了他的心事,“记者先生,你是有啥子难心事嗦?说嘛。”
“真是不好意思,出来匆忙,没钱住店呢。”
对方友好地笑道:“我还以为是啥子事嘛,没得带钱噻,勒个客栈是我家开的,你尽管住哈,把文章写好咾,为我们老百姓说公道话噻。”
“那就太感谢啦。”遇到好心人,三哥自然要多多感谢的。店主爽快地说了句“不存在”,便推开楼门引着他往里走。
就在刘庆东跨过门槛的当口,他听见魁梧汉子低声问着,“竹麻场是往沟里去六里地吧?”
“对头,离这儿六里哟,不远咾。”是后到的驼背背夫在回答。
随即那个卖花布的挑理道:“哥子,你还信不过我噻,我莫得豁你哟,晓得的事情都跟你说咾。”
“啊得,将将这个人是客栈的老板儿?”驼背疑疑惑惑地问卖花布的,见被问的瘦子点头肯定,便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我好像在飞越岭遇斗过他,当时他给当兵的做向导呢。”
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这楼里着实比外面暖和,使刘庆东紧张的心情舒缓下来。主人让他稍等,自己背着篓子去后面了。
刘庆东借着柜台上油灯的昏暗之光,四下打量着客栈内部的陈设,这是前厅后宅的格局,中间用不大的天井隔开,主人家很有品位,用一些木雕、石雕和砖雕、盆景来修饰点缀,赋予浓郁的川西吊脚楼风格。走入其间,房子纵向很深,布置着客厅、卧室、厨房和庭院。
堂屋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个老男人在喝酒聊天,“刘兄,你此次从上海归来,就不打算走了吧?”戴着礼帽的胖老头在询问着,他五十几岁的模样,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像是一只剥去果皮的大白梨。
对面而坐的同伴身穿马褂,头戴青瓜儿皮帽,身材矮胖,背部微驼,下眼皮有些浮泡,但眼睛很有神,嘴巴上留着一抹银白的胡须,“老范,我今年五十有九啦,眼看就到花甲之年,这胡子、头发全白了。俗话说的好,落叶归根,我不能把这把老骨头扔在上海滩啊,做个流落异乡的孤魂野鬼吧?几年前老夫得罪了当权之人,被关进大牢呆了两天,出于无奈背井离乡,真乃奇耻大辱,深仇大恨啊。”他习惯地筋了筋鼻子,用手向上推了推圆形眼镜,指着东北方向恨恨地说。
“人家还在位置上,帮助主子打败了刘文辉,正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呢,你这次回成都省,他不会再为难你吧?”同伴不无担心地提醒道。
“我会怕他!自私自利、飞扬跋扈的军阀走狗。本人做过塾师,写过呈文、诉状,创过澡堂,开过茶铺,办过影院,出版《师亮随刊》。什么奸诈无耻的人我没打过交道,多么豪横的官老爷被我骂得体无完肤,我骂刘存厚,骂邓锡侯,骂杨森,骂刘湘,骂刘文辉,骂袁世凯,批判世道、伸张公义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只要不顾民生、不遂民意,被我逮住,待老子一个个骂将过来。”白胡子老人满不在乎地吟起诗来,“时事难闻不若聋,异于流俗乃成怪;我题怪话解君嘲,哪管他人不自在。”
朋友赞许地拍手称好,“好诗,不愧是大儒呀,讥弹时政,讽刺当权,真乃成都省文坛一奇杰啊。”转而好意相劝道,“刘兄,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谨慎些好,不如暂且避其锋芒,看他还能得意多久,川中军阀混战像走马灯似的,过一段日子他不定滚到哪里转筋去了。”
“我会怕他!刘从云,刘湘刘瞎子的狗头军师。是这个妖人、神棍存心害我,因为在重庆拉我入他的‘一贯先天大道’,我没从他,便怀恨在心伺机陷害。网罗罪状,欲置我刘师亮于死地,不是刘豫波鼎力相助护我逃离成都,怕是已经遭其毒手了。可惜我妻女船覆沉江,生死永隔,毁了我一家呀。我今天敢从上海回来,就没把他姓刘的放在眼里。等我洗够这冰川温泉,治愈我的风气之疾,两腿抽痛得到缓解,我便杀回成都省去,让这个丧尽天良的坏蛋晓得我的厉害。”白胡子老头子把酒盅往桌子上一顿,瞪着眼睛没有一丝畏惧。
“还是小心为好,这些军阀心黑手辣,什么下三滥的坏事都做得出来。”胖老头向周围看了看,生怕有人听了去,“你听说没有?三年前,刘文辉和刘湘叔侄二人争夺四川霸主之位,‘多宝道人’刘文辉的五哥刘文彩派杀手到重庆行刺刘湘,差点就得手啦。同族尚且如此,不念亲情痛下杀手,你说,对待旁人还能心慈手软吗?”
“这件事我知道,是刘老虎找了个姓胡的袍哥干的,这位也是个实心眼,潜入刘湘的宅第,在树上躲了三天三夜,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下手,第四天饿昏了,从树上掉了下来被生擒活捉。还好,刘湘为了羞辱这两位堂叔,把刺客直接送了回去。”白胡子老人夹了一箸豆瓣鱼,“叔侄算什么?就是新兄弟也是翻脸无情。只因刘文辉夫人的侄子杨炳元酒后失言,在人前诋毁了他几句,刘老虎都不放过,派人将其枪杀在雅安大街上啦。”
“是呀,坊间传说还是那个叫做胡文鹏的袍哥,至今凶手还逍遥法外呢,不知龙头大爷刘文彩把他藏在何处了?”姓范的皱着眉,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挺好的天府之国,让这帮浑蛋搅得民不聊生,今天这个把那个赶走了,明天那个又找帮手打回来,后天不知哪路草头军打着霸王旗,又来抢夺地盘鱼肉百姓啦。正像你说的,你革命,他革命,大家喊革命;问他一十八年,究竟革死多少命?男同胞,女同胞,亲爱好同胞;哀我七千万众,只能同得这回胞。”
白胡子认真地给同伴剖析道:“川人近七千万之众,向来是勇于内斗,打仗也似小孩子瞎胡闹、过家家。有四不打,农忙不打、收割不打、庄稼地里不打、红白喜事不打,每当双方交战还有老百姓好趣围观,直乃天下之奇闻怪谈。自省门之乱尹昌衡杀了总督赵尔丰,成渝两个军政府合并到如今,四川各路军阀大小战争多达四百次以上,却没死几个人,把对方赶走了事,人家要的是地盘。只因熊克武决定按各军驻防地区,划拨地方税款,由各军自行向各县征收局提用,作为粮饷之需,各处军阀便成了占山为王的棒二哥了。”
“都是些瘾君子、双枪将,臭鱼烂虾懂得什么军事。”朋友对目前的现状嗤之以鼻。
同伴也跟着嘲笑着,“别看打仗是外行,讨老婆娶小妾却能得很,哪个不是风流成性妻妾成群呢?更有甚者,驻扎在顺庆府(南充)的第五师师长何阎王何光烈,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不但草菅人命、滥杀无辜,镇压青年学生;还搞新学堂的女学生,每天派出亲信乘女子中学放学之机,在校门口暗中进行调查,把那些漂亮、乖巧的女孩子的姓名、地址、性情、爱好,通通登记在案,然后向这老兄汇报。何阎王便采取先礼后兵,找媒人带上金银细软,高级衣料、化妆品登门说合。倘若不从即用武力强行把人搞来,真是恬不知耻,禽兽不如。其中有个姓易的女孩子,被老贼相中了,非要霸王硬上弓来明抢。后来,姑娘在同学的帮助下逃离了虎口,才算躲过一劫呦。老范,你是医生,对于这样的卑劣之人是不是该骟了?”
胖老头颇为气愤地响应,“应该,这老小子真是禽兽不如,连人家女学生都不放过。幸亏他被刘伯承的起义军赶跑了,击毙在岳池县城,否则指不定要祸害多少良家妇女呢。”
临近的刘庆东听得来气,心想这姓何的军阀师长太不是东西了,祸祸未成年的女学生,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骂了一句,“瘪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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