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被赐死时正值三月,那时长安的腊梅还没有落尽。春日正是万物新生的时间,将军打了胜仗一路风尘。迎接将军的是一场有预谋的污蔑,新帝把随自己打天下的臣子屠杀殆尽。
周以宁头脑发胀,一闭眼就是宫中那处汉白玉铺成的空地上倒着一个又一个人。那样的血腥,那样的悲壮。
无法用言语所表达,两世记忆交杂着。分不清身处何地,是血,是人,是哭喊咒骂声。
又听出征前众人高呼出声的那句壮词:“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长刀割破皮肉,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那些疼,那些痛。记忆中无数的伤痕,在这时,一同溃烂。她又看见城前流离的百姓,副将死前的模样。周以宁从榻上跌落在地,狼狈的捂着脑袋,企图不去回忆那些可怕东西。
付炽雪的记忆在与周以宁彻底融为一体,直到分不清你我。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却是吵闹一片。
兵器碰撞出的铮铮声。
“杀!救将军!”
马蹄声。
“将军!将军不能接旨啊!”
悲痛呼喊声。
“天地不仁啊!”
不知什么时候彻底静了下来,昏睡前,周以宁看见了母亲那张焦急的脸。
周以宁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在床上只看见窗户一角。透过那块地方,看见外面仍是一片漆黑。烛火忽明忽暗,墙上印着一个又一个影子,却已是分不清究竟是什么。
周以宁动了动身子,动作太大惊醒了趴在床尾的人。
周以宁抬头看去,对上一张清丽疲惫的脸,下意识叫出来声:“小姑姑。”
周沐兮闻言冲人一笑,又抓住周以宁的手腕号了号脉。
“睡了整整两日,身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把你爹娘吓得不轻。慌忙叫人将我从寒山寺接了回来,你大哥的事儿也别太难过。”周沐兮拍了拍周以宁的后背接着又道,“斯人已逝,活人还得继续活。与其消愁,不如想想怎么为他报仇。”
周沐兮看的开,或者说她早就已经看惯了生死麻木了。周以宁身份特殊,以往生病都是府医来看。奈何这几天府医告假。
随着话落,屋中又落入一片奇怪寂静中。
“姑姑,我想入朝,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去。”
周沐兮猛的站起身,摇头:“侯府撑不住再一次变故,你要你父母亲怎么办?要你哥哥怎么办?或者说你自己呢?”
“姑姑我可以移出家谱,以假身份示人,这不是什么难事。”
“你这样,你父母亲会难做。”
周以宁听着周沐兮的话,叹了口气。姑姑始终和父母一样,顾虑有很多。忠义侯,自古只有忠勇侯,先帝此举是为了提醒周家,尽忠报国,忠于君王。
“如果不反,周家又能活多久?
”如今的天下是周家先辈打下来的。
打到最严重的时候,满门丧白,老将军扶棺出征。而今盛世,未享荣华,反而忧虑明日是否能见到这青天白日。这不是周家该有的顾虑。
周沐兮拍了拍周以宁的手,以示宽慰:“你母亲撑不住再一次的打击,我们暂时斗不过皇宫中那位。”
周以宁彻底安静下来,眼神难掩落寞。
看的周沐兮多少有些心疼:“我知道你心中有不甘,和你大哥一样……他为什么死,多半是因为当局的帝王觉得,他失去了控制。”
周家被怀疑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只是为什么非要周序春?周以宁想,大概是和周序春为了一城的百姓,没有听从上方的作战指挥有关。
人间的不公平太多,帝王家不容人有独特的意见。
周沐兮年轻时走遍天下,见惯了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周以宁很崇拜周沐兮,也想像她一样。只是她自小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看着她的人就希望她不学无术,她是世子。今后是要接手周家的,她这样的人太好控制了。
“姑姑,我不想听这些,我其实有些分不清,我因为什么……我咽不下这口气。”
十七年藏拙,周以宁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性子。外人眼里她花天酒地,不知人间疾苦。只有周沐兮知道,她曾也有赤忱之心。
如今周以宁又有了另一个人的记忆,何况这段记忆原本的主人,是个征战沙场十余年的将军。
“原来上方就是这么玩弄他的臣子,一切都是他稳固自身的手段。”
这本没有错,如果她是君王她也会这么做。只是被拿来开刀的臣子,他们又怎么想?
周以宁握紧的拳头,最终也舒展开来。一切最终都化为一声叹息。
……
外头传来几声打梆子声,随之而来的是打更人的叫喊:“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谢时舒看了看外面的月色,上前几步关上了窗子,吹灭了烛火,躺下去打算歇一会儿。只是刚躺下便被从宫中赶来的人请进了皇宫,到御书房时李逐已经在桌前端正坐着了。
见到人,起身快步上前作势要接下谢时舒脱下的大氅。谢时舒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绝对没什么好事。
转身躲开,大氅落入下人手中。
“陛下,君臣有别。”
李逐像是不在意,笑了笑:“北轩王与朕情同手足,不必在乎那些虚礼。”
谢时舒听着这话,冷笑了一声。就是这副伪善的模样将上一世的谢时舒骗的团团转。
谢时舒不再说什么,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两个心腹将抱着的折子放到桌子上。
李逐看着,神色不变,这个场景在眼前早已经演了千遍。李逐早已经习惯自己身前还有个北轩王,而越过北轩王也还有太后。
李逐早在年幼时就学会了演戏。也正是这样,他从太后手中生生抠出了些权力。谢时舒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蠢,如此明显的野心,他曾经竟然真的信了他单纯。
真是可笑至。
“陛下请。”谢时舒站在那静静看着少年帝王。
李逐有些错愕:“北轩王这是什么意思?”
谢时舒不急不慢走上前,揽过帝王,将人摁在桌案前坐好。俯身笑说:“陛下不是想将权利全部收回吗?既然有意便要付诸行动,下注努力。不然……哼。”
李逐眼中情绪翻涌不断,他听出了嘲讽却是不敢再说什么。
“听闻陛下要对周家动手了?”
李逐像是没反应过来,迟了一会儿才答:“周家是个威胁。”
谢时舒没再问什么,看着李逐批阅奏折,只觉得无聊。周家对君王的忠心,可昭日月。不过是急需要权力,找了个最好欺负的周清许。说那么富丽堂皇的理由,多虚伪。
不知怎么,谢时舒忽然想起茶楼中那个纨绔世子。周家的继承人,本轮不到她,是周家为了让李逐放下芥蒂,故意为之。
李逐真的看不见吗?
想着侧头看着满眼精明的小皇帝一笑,怎么会不知道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昏沉的一片天地,迟早会有人换新啊。
周府已是丧白一片,来吊唁的人不少,同时不怀好意的人更不在少数。帝王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目的,多数朝臣选择与周府断绝来往。
昔日门前喧闹,此时也是凄凉萧条的一副模样。
只是这日,府上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周以宁得到消息后,小跑着赶去前厅。只是快进门时停下,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走上前规规矩矩的向堂前端坐的女子行了一礼。
这人穿着朴素,却难掩身上出众的气质。这人不是谁,正是当今太后方惟。
方惟放下手中茶盏,起身上前扶起周以宁:“许久之前就知道,周世子在京中的名号‘响当当’,今日一看当真是仪表堂堂。”方惟温柔一笑。
周家是皇党,素来与方家不对付。而今日太后亲自来,看来是周清许与她达成了什么合作。思及此周以宁垂下眼帘,只一副顺从模样。袖中紧紧握着的手,足以证明周以宁心中的不宁静。
方惟转身对周清许道:“周大人这一双儿女,我保下了。”
周以宁早有心理准备,仍然被方惟的话惊到,下意识问出了声:“为什么?”
方惟没有再看周以宁,只下了令,将周以宁拖到周府门前重打三十棍。周以宁不解,却也未再做什么挣扎,受完了这场刑罚。下棍后周以宁就明白太后与父亲的计谋。
三十棍打完,周以宁呼出一口浊气,撑着身子起来,对着方惟一拜。
敬和十年,忠义侯府查抄,周清许被贬为庶人与其妻流放。太后将周家次子周以末,废武功收为“幕僚”。幺子周以宁于四月初,病逝家中。
此事共牵连朝中二十余位官员。其中北轩王禁足,方家连降三级,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
彼时城外河中的大船上站着两个清丽的女子,沉默的望着城中绚烂灯火。周以宁步伐彳亍,回望一眼京城,随后戴上帷帽隐入漆黑的夜。
此后大梁再无世子周以宁,只有周惊蝉。
“谢诗年,你当真要离京?”回鹭隔着屏风,隐隐能看见床上躺着的人。
谢时舒嗓音沙哑,独带几分病弱,答道:“长安不留我,我留下就是一个死。”
“子鹤,上前来,我使不出多少力气。”
回鹭依言上前,绕过屏风,立在榻前看清了床上人的全貌。与谢时舒认识足有十年,回鹭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虚弱的谢时舒。
“怎么伤的这样重。”
用气若游丝形容也不为过,李逐下了死手,不给他留任何活路。
谢时舒没回答什么,疲惫的闭上了眼。谢时舒不答,回鹭就静静在一旁等着。
过了一会儿,谢时舒像是缓过了气来。转头看向回鹭,道:“我要去江南养病,没有多少人知道我重伤,趁着时候,我得走了。”
“你这是打算抛下在京城的一切?”
谢时舒苍白的脸上尽是无可奈何“嗯”了一声,伸手从枕下拿出一块令牌:“京城归你了,回子鹤。”
回鹭撩袍下跪,俯身一叩:“恭送王爷。”
这下子倒是真叫谢时舒笑了,他还没死呢?怎么还要他送了?
想说话叫他起来,却是咳嗽声不止。只吐出两字:“起来”
谢时舒寻了一个风雪大的夜晚,带着心腹与重要的书卷从渡口乘船往南去。离渡口不远处的小摊前坐着个的探子将这一切收入眼中,迅速带着消息前往皇宫。
皇宫中的某处,灯火昏暗。年轻的贵妇人拿着一支蜡烛走在藏书阁中。河岸那探子来找的正是她:“娘娘,北轩王已乘船前往江南。”
比起明保哲身,他们这些人更愿意往危险的地方走。越是他人不敢走的路,所带来的利益更多。所以某些时候,亡命之徒也会联手,企图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小命。
“许文野你说,京城这么大的地方,他真就这么让给哀家了?”方惟侧头问边上人。
许文野道:“回鹭向来与谢时舒关系不错。”
方惟思索片刻:“他给回鹭了……倒是胆子大敢一搏,那这回鹭今后我是用还是不用啊?”
许文野道:“用与不用在于娘娘。”
“说的有理。”方惟转身打算离开藏书阁。
许文野打算跟上前,却被暗卫拦下。
方惟道:“让藏书阁起一场火,只烧当朝史。”
话里的意思是叫他们烧完后想办法脱罪,几人应声答:“明白。”
①: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从军行七首》唐·王昌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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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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