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云海翻涌间大雁南飞,重阳已过,太白山路正是一步一景,美轮美奂之时。水流淙淙,不远处有瀑布激石之声,定有一番世外绝景。总角小童却无心欣赏,他抬头瞧着雁影一字排开往家飞,归心似箭,恨不得自己插上翅膀就是其中一员。
“师兄,师兄。”他蚊子哼哼般叫了两声,前面人影身形未慢,眨眼间便成了个小点。童子实在走不动山路,不由提高音量:“三师姐!”
那人终于回头,玄色劲装,剑眉星目,一副翩翩少年郎模样,唯有左眼角下一点血痣添了三分媚态。“你皮痒了?”凌冽少年声如冷泉,不辨男女,“说了出门在外叫我师兄,这才几天你就忘了。”
“咱出来都三日啦。翻了八个山头,跨了十四道溪流。”被她训的童子破罐破摔,一屁股坐在地上,卸下箱箧行囊,脱掉草鞋揉自己长了一串血泡的脚心,“我的好师姐…好师兄!我看趁着咱还没出来太远,还是早些打道回府——”
碧色竹竿抵住他下巴,堵住尚未出口的话。“赫连雁,你真是长了副铁石心肠,师父病得那般厉害,你我不下山找药,难道要像大师兄那木头脑袋一样干杵着?”
这话说的小童没了脾气。师父的病请了多少名医都不见好,这两年身体逐渐衰弱下去。师父自己又信算命的胡诌,说自己活不过第三轮纪年,眼下第三个本命年关将近,正是预言寿终之时。三师姐莫邪婴孩时就被师父捡上山,被师父亲手带大,对师父感情极深,心又赤诚,这才有了下山找药这一说。
都怪二师兄那厮!小童转念恨恨。那家伙出师后虽三节五礼不断,但许久不见回山一次。五日前他托人送物上山,除了株上好人参和几味药材,还附了封信。师父卧床,大师兄恰巧外出,三师姐拆信阅读。
信里除了絮絮叨叨的问候,就是长安最近时兴新闻,其中最奇的一桩便是久病缠身的天子派人前往西域求取长生仙药已有准信。天子焚香沐浴,百官斋戒百日。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整个长安城都在为盛大的迎接仪式做准备。二师兄信里不断说这药如何如何灵验,包治百病。西域诸国多少人只是看一看闻一闻便神清气爽,身轻体健,若是服用那还得了?三师姐读完便动了心思。
劫天子药,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正常人想都不敢想,但他的三师姐山野长大,伦理纲常又不能吃,被她不屑一顾。
所以才有了现在。
“我的好师兄,不是我不陪你出山。”赫连雁瞥着少女脸色,斟酌用词,“且不说长生药灵不灵验,就说你都十多年没下山进城,去哪劫药都不知道。再者咱俩又没有路资,一路花销打点怎么说?你连公验都没有,我们怎么进城,怎么过关?”
少女沉默了半晌。“你说的确有道理。”
童子点点头:“我就说嘛……”
“所以我们得先劫个出门在外的大户。”莫邪认真看着他,“这样无论公验钱财就都有了。”
小童心一惊,手下没了轻重,一下捏破一个血泡,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倒不是怕师姐没这本事。只是师姐这家伙往好说是心思单纯,另一层面则是对世间规矩黑白没有认知。师父曾叹息徒弟几人中唯有莫邪学到她剑法精髓,只可惜:“以赤子心掌杀人剑,与三岁稚童怀金过闹市何异?罢了,罢了,为防杀孽,此生还是不要下山的好。实有万一,也不许动真刀真剑。”
师姐虽憨,唯独把师父叮嘱记得牢靠。这些年竟真连山门都没踏出过,常使的也就一截竹竿而已。
但赫连雁见过师姐习武时的身姿。少女一袭白衣,如风似影,在林间蹁跹舞蹈。足尖轻点,长竿一凌,参天巨树被她一竿纵劈两半。
她要是劈个人,岂不是轻而易举?思及此,小童脸上挂起微笑:“劫人犯法,会引来不良人巡捕……”
“那有何惧?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莫邪歪头,黑瞳清亮。
跟这人真是有理讲不清,小童欲哭无泪,“咱们不是去劫长生药吗?总不能刚下山就成通缉犯吧,不然还怎么悄悄寻药去?”
这话触动少女心事。“这倒有理,那你说怎么办?”
眼见莫邪为难,小童咳嗽两声清了清嗓,“按二师兄的情报,长生药已进玉门关,按时间推算此时该当在沙洲供奉。敦煌的高僧们诵经七日后即沿河西走廊进关中,这条线路几乎是固定的,他们中途必过凉州。”他随手扯了根树枝在地上简单画了几根线条。“我们只需寻个前往凉州的主家,以师兄你的功夫,给他们做护卫,咱们就能随着他们能顺利过关。”
“好找么?”少女眼瞳晶亮。
“商队之类很好找的。”赫连雁竖起拇,“咱们毕竟在天子脚下,皇城边上。长安城里来往西域的商队、外使极多。哪怕想去边塞走一遭积攒军功的世家公子都有不少,咱寻个顺眼的队伍混入其中,边走边探消息再做计较,你以为如何?”
少女默了一会儿。“你小子不好好练功,脑瓜倒是好使,就这么办吧。但要是三日内找不到队伍,那还按我之前说的……”
“好说,好说。”赫连雁笑着拱手作揖,天知道要按三师姐办法会闹出多大乱子,他还小,可不想脑袋上挂一串大案。
但他这么说只是先稳住师姐,护卫工作其实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好寻。他上山前在西市混迹过一段时间,对其中门道略知一二:龟兹或者粟特商人都有自己的人手,很少雇佣外族;汉人的商队外人加入极难,得有担保人引荐才行。贵人出行则自有家仆陪伴左右,说到底出门在外大家都想用知根知底的人。他们这两个野路子,怕连混进城中都够呛。
难道真得找二师兄那挨千刀的帮忙?赫连雁脑子转了几转,面色不变,还是先哄住三师姐这直肠子再说。
“三师姐…师兄!要不咱先歇歇脚吃点干粮?”他打开褡裢,露出里面干硬的锅盔。“我去给咱打水?”
“不必,你在这里坐好,听见什么都不要乱动。”莫邪说完,提竿便往瀑布方向离去,几个纵身再看不见。
对她神速见怪不怪,赫连雁望着她背影,抱着葫芦喃喃:“可你不带水壶打什么水啊……”
瀑布边,少女已闪身近前。即使有水激岩石之声,她还是听见隐约打斗声,闻见微弱血腥味。
果然,顺着瀑布掉下一具尸首,身下血迹顺水晕散,长刀闪银,是精钢无疑。这种事还是少让师弟发现的好,不然他又要连做几日噩梦。
抬头瞧着瀑布,莫邪眯了眯眼:速去速回罢。定了主意,她提气猛跃,双脚为钉,长竿为支,几个呼吸功夫她就沿着湿滑崖壁跳上百丈高的瀑布上源。
岸边,紫袍青年背靠河岸,左臂染血,绑在小臂上的木弩被削去一半,右手举着障刀御身。面前三名黑衣蒙面客,为首的手持两柄月牙弯刀,中间一根长链拴住刀柄,瞧着不像中原人武器。
“孤乃永宁郡王,当今天子皇孙!”紫袍青年朗声,“尔等京畿谋害皇家血脉,就不怕九族被诛,遭天谴么?!”
“哈哈,郡王大人。小人等不过刀剑,依命办事而已。为您做个明白鬼,不妨提点一句:有人知您得了凉州的差事,心里不痛快。冤有头债有主,您老泉下有知,可要找对人报复。”
“您是天潢贵胄,我等不便刀剑相逼,崖下为百丈瀑布,还请您自己下去保个全尸——什么人?!”
“人”字还没说完,竹竿便从他右眼捅进后脑。“你——”另两个黑衣人一个抽刀,一个搭箭,箭羽还未碰弦,血就先涌了出来。
一弹指,河岸边就多了三具尸体。
莫邪随手在河里涮了涮竹竿,上下打量一下青年手中障刀。“太短了,自裁用还罢了。”她歪歪头,瞧见青年变了脸色。
师弟总说我说话直得罪人,今天是来找活的,不该把雇主得罪。莫邪微微皱眉,有丝后悔没把赫连雁提上悬崖。
她清了清嗓:“我功夫如何?”
紫衣青年刀尖微微下挪,“少侠神勇,李某敬佩。只是不知少侠如此这般,所为何事?”
“为了给你展示我的武功啊。”莫邪不知为何这般简单的事对方不知。“你要去凉州是吧?”
“是,进宫听召后若无变动的话。”
莫邪点点头,“那就是去没错。”她把竹竿竖起,一下捅进地里数寸,长竹重新生长在地般直冲向天。
“你看,我用它都能把刚几个人打败。”莫邪循循善诱,“所以……”
“所以?”
这人怎么这么呆?非得让我把话都说出来不可。莫邪涨红脸,捏了捏耳垂,“所以你需要护卫的话,请优先考虑我。”
李励活了一十八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眼前少年手握长竿,竿头裂缝里还沾着没涮干净的丝丝血迹。他刚刚鬼魅般出现,瞬息间就杀了三个好手。这波刺客武功了得,他十五名亲卫不过换对方六条性命。而这玄衣少年只凭一己之力就宰了敌方为首三名领头。
是敌是友?他大脑飞转。但对方既不请功,又不要挟,只是红着脸问自己需不需要护卫。庙堂高亭,山野林间,他见过不少武学高手,但和眼前人相比,都是萤火无法与日月争辉。
这样的人即使面见天子也大有可为,但他在荒郊野外问他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皇孙……
永宁王李励挂起和煦微笑,如沐春风。
“这位英雄,不知聘您出山,要价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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