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还有第三人,就在小金桔现在站的位置。”莫邪比比划划说。
“我?”小金桔躲在树后缩了缩脖子。
“对,应该不是个招云娘警惕的人。因为她大约这样瞧了一会儿——”莫邪前倾身体,伸脖张望,“然后被凶手从西北方向出刀抹脖,一击致命。”她转身,拾了截树枝在李励脖上虚虚一划。
“诶你——”李励的抱怨声被莫邪伸食指压在唇角。少女望着二人身前银杏树干,目不转睛。
“她是站着被袭,所以血才溅得这么高。”莫邪边说边踏着树干凌空上翻,以指为爪,揭下一片树皮。
“闻闻。”她展开手掌,把树皮呈给李励,青年低头嗅嗅,淡淡血腥味随着莫邪掌心那点热气氤氲散开。
“银杏树皮纹理崎岖,下雨也很难洗刷干净。”莫邪咧嘴微笑,“血溅了一尺高,虽是外家子,他倒手法干脆。不过换成是我,肯定先穿静脉,这样血就不会喷涌一地。”
李励后脊一凛,严肃道:“别把杀人说的那么轻松。”
莫邪不解地看他。“只是说说而已,云娘子年纪轻轻就没了,是挺可惜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李励提高音量。少年眼瞳黑亮,赤诚而疑惑地看着他,叫他说不出的烦扰。
现在想想,初见时莫邪轻松要了那三个歹人性命,并不是为了伸张正义。只是那三人挡了他寻找主顾的路罢?李励深吸口气:“杀孽是债,你还小呢,对人性命还是尊重些才是。生死一念间,若是杀了后悔,可是怎么也补救不了的。”
莫邪耸耸肩,显然没听进去。山门里,曾经那些来闹事的贼人都是由她处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二师兄对她的行为双手赞成。
“唉……”李励边叹边敲她脑壳,“你这家伙真是——”
话音未落,莫邪已从怀里掏出玉笛转身挡在他身前。“有人来了。”她言简意赅。
停了三个呼吸,身前少年筋骨松弛下来。“是师弟。”她收起笛子。果不其然,窸窸窣窣声响后,总角童子风火轮一般朝他们奔来。
“神行技有进步诶,我一时都没听出来。”莫邪拍了拍师弟后背鼓励。
“你一路跑来的?”李励大惊,不到一个时辰,这孩子奔了十多里地还爬了座山,这山门怎么神人辈出?
赫连雁边行礼一半连忙摆手:“不至于!小子不会骑马,是卢大人派府兵送我到山腰的。”
要紧事?李励低头瞧见小童从袖管里取出个素面荷包。李励打开,露出巴掌大一片绢布,一枚女子头上常戴的金花以及一张黄纸符箓。
“这金花舞姬们辨认过,是媚儿娘子的物件。”李励边看绢布上文字边说,“至于这符箓,上面的纹样小金桔你认得么?”
小金桔近前左看右看,朱砂云篆盘折在符纸上,远远瞧着好像幅画。“我不认字,但这就是神农庙里面的符。”小金桔指着符篆顶部耙子样图案说,“这是神农庙里供奉的锄头,每张符纸上都画着有,云娘子也求过,我见过。”
“那个一锄头下去万物生长的神农锄?“莫邪话本里读过,听见离实物竟然这么近,激动不已。
李励不顾莫邪和小金桔嘀嘀咕咕,他捧起符篆细细打量起来。
符箓被看做道门瑰宝,本朝尊道,按惯例帝王继位都要受符篆。作为皇孙,他对手中符篆略知一二。
神农庙的符是典型楼观派风格,篆文出自《关尹子》,大约能看出是保平安一类吉祥话。而所谓的“锄头”纹样,是神农耒耜吧?神农炎帝尝百草,造耒耜,播五谷,受万民敬仰。若是筠卿在就好了,他修道多年,符咒方面的事和他讨论说不定会有新发现。李励摩挲着朱砂图案沉思,略一使劲,符纸破了个洞。
该剪指甲了。李励快速瞧了眼莫邪还在追着小金桔问东问西,赶紧低头捋平符纸。忽然,一点墨黑从破洞处露了出来。李励眯着眼对着洞细看,这符竟是双层!
再一摩挲,这符箓比平日见的略厚些。李励赶忙举起符箓对着日光一朝。
墨色字迹隔着表层符纸显现出来。
朱丹属南,主长生。黑皂属北,主凶杀。这不是求平安的朱砂红符,而是诛妖斩鬼的墨黑镇符!
想起筠卿布条上写的话,李励不由心惊。“竟是去了神农庙么?”
“媚儿娘子是被庙里人抓走的?”莫邪急问。
是主动跟着去也说不定……赫连雁眨眨眼,又行一礼。“卢大人说事急从权,才让小子先带东西上山请您示下。另外,他叮嘱【莫要轻举妄动】。”他咬重尾音,不知师姐听进去没有。
看她神情大约一点没听进去。赫连雁转脸,只求郡王能稍微成熟稳重——
“既如此,我们便去庙里探探。”李励口谕打碎他的幻想。“悄悄进去,就你我,能做到吗?”他期待地看向莫邪。
“殿下!”赫连雁的话被他摆手打断,“赫连小友在这望风,小金桔安危也暂交给你,我们只是探探,有你师兄做陪无甚大碍,若是正午一过我们还未出来,你就下山找府兵传信。”李励指指日头安排。
“好了,我们现在进庙,事先声明这次别再把我夹在胳膊下!”莫邪伸长的胳膊硬生生停在半空。
不能夹着吗?莫邪比比划划,李励比她高出许多,背着脚肯定就拖地,不好。
“我可以抱你吗?”她比了个横抱姿势,认真说道。
最后李励还是被她夹在胳肢窝下翻进后院。
虽说神农祭祀作为民间信仰古已有之,这座神农庙却杂糅不少道观制式,后院是斋堂和丹房。袅袅炊烟中莫邪猫腰把李励塞进角落。
“听师弟说今日门外有贵客求见?”红鼻小道士端着盖红布的盘子,和身旁马脸道士说。
“慎言!”马脸道士抱着陶罐,脸拉的更长了,“你没听师父说莫和山外人拉扯?前些日子就是外人太多才给咱们惹了祸患。”
红鼻小道叹了口气:“刺史府上娘子真是可惜了,初一十五她都给咱舍米施粥的。”
“你懂什么。”马脸道士左右张望,压低声音,“她是府上养的替身儿,本就是要舍命挡灾的。”
“替身儿?”
“小点声!”马脸道士踢了师弟一脚,“我是听大师兄说的。那年师父去刺史府上相面,回来长吁短叹好一阵子,府上重金求了几次他都没再去瞧。后来京里来了个年轻道人,把那主意摆在台面上。”
“什么主意?我不明白。”
“嘿,你这蠢才,山下消息一窍不通,没听过借命一说?”马脸道士阴阴笑道,“刺史大人养了个药罐子吊着的宝贝千金,海一样名贵药材使下去都不见起色。只能用借命一法,不过师父他老人家嫌这法子歹毒没说,才便宜了那外来道人。”
红鼻道士闻此低头长叹,“可怜了那娘子,我隐约记着名讳单一个云字。可惜可惜,上香时她还对着我笑了呢。”
“成天想什么呢……”马脸道士又踢了师弟屁股一脚,叽叽喳喳着,二人慢慢走远。
莫邪从李励头顶跳下来。她刚脚抵着两面墙壁扎马步,和李励挤在拐角缝隙里才没让人看见。
“刺史府上千金?”莫邪把李励从缝里拉出,“你听过么?”
李励被烫着一般抽手,用力拍了拍身上浮灰,一声没有言语。
围墙外,赫连雁正和同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姑娘一起坐在地上吃杏仁。
见着同龄人,小金桔明显放松许多,话也多了起来。
赫连雁又从怀里掏了把杏仁放在她手心。东聊西扯半天,赫连雁不着痕迹把话头引回府上。“桔娘子知道府上千金现在哪疗养不?”他露出讨姐姐们喜欢的甜甜微笑。
“欸,你怎么对这感兴趣?”小金桔皱眉,连杏仁都不往嘴里放。
“你不知道?”赫连雁装作惊讶道,“郡王大人从前同你家小姐有婚约,府里杂役们都传疯了,昨夜大家还开赌说会不会重结连理呢。”
“诶,诶!我隐约听姐姐们说过婚约的事,原来竟是这位郡王吗?!”小金桔眼瞳晶亮,坐直起身。果然哪家奴仆都对主子八卦感兴趣。赫连雁微笑,频频点头听小金桔竹筒倒豆子般讲个不停。
围墙内,二人顺着院墙来到中门。
中门内是神农庙最高建筑,七层神农炎帝塔。据说供奉着神农炎帝亲用的石制耒耜作为镇庙之宝。小金桔口中符篆上的“锄头”就是那耒耜纹样,数千年过去,那“神农锄”愈发传奇神秘。前朝修了五层塔楼来供奉,本朝尊道,先皇特旨加盖为七层八角模样。
塔身纯木结构,每层八角,每个角尖都拴着碗大青铜铃铛,随着风动叮铃作响。
卢筠卿的信里说符箓由老道在塔第七层最高的密室里独自绘制,那间密室莫说外客,就连门内小道也从不让进。李励抬头盯着高塔塔尖,这么一来,不由叫人想入塔探上一探。
青天白日,怕是不好潜入。李励心头一紧,却见莫邪正上上下下打量自己。
“干什么?”李励双手抱肩,后退半步。
“塔高,有铃,我没法夹着你。“莫邪蹲下身,侧脸指指自己肩膀,“上来,我扛着你进塔。”
“抗袋粟米一样?”李励大惊。
“没人会瞧见。非常快,你闭上眼,两个呼吸我们就上去了。”见他不动,莫邪叹了口气,“我们不是时间紧迫么,没法等到天黑潜入。”
事急从权,事急从权……李励深吸口气,趴在莫邪肩头。
少年人薄削肩膀李励不敢靠实。“得罪!”莫邪低语,青年郡王身体一轻,双脚竟真脱离地面。
“所以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总角小童边吃杏仁边比比划划,“金桔妹妹你以后若找夫郎,定不能寻那——老天爷!”他嗖地站起,杏仁壳撒了一地。
“怎么啦?”小金桔疑惑地顺着他手指方向瞧去,七层神农塔矗立原地,风平浪静,连铃铛都没响一声。
只除了……小金桔揉揉眼睛,顶层的纸窗破了个洞?
小金桔疑惑的同时,李励正左手扫下纸灰碎屑,右手捂嘴压住咳嗽声。
莫邪警惕地扫视一周,屋内浮灰不少,似乎没人,她微微松了口气,回头看向李励。
一双手从她身后伸出,直直朝她脖颈伸来。
“莫邪!”黑暗笼罩前,莫邪最后看见李励撸起袖袍,森然箭头从袖筒露出,直指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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