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怪东西是什么?”莫邪探头问。
“墨麒麟。”李励指着图案说,“羊头龙尾,狼趾单角,这麒麟我曾在魏王府上见过。阎右相的《祥瑞图》,我幼时还曾临摹……”他声音隐了下去。
“魏王大人擅水墨丹青,又喜收藏名人字画,府里又建了座麒麟阁,养着不少奇人异士。这在长安城里是出了名的。”媚儿小声补充。
“听说他也是朱雀阁常客?”李励抬眼。
“文人骚客免不了爱找处风雅地,贱妾曾侍候过几场宴席——对了!”她话锋一转,“前些年魏王府上有名画皮师,曾常出现席间。他有一双手可化腐朽为神奇,最擅给人刺青纹身,阁里姑娘们也多求他刺青掩盖缺瑕。靠着精湛技艺,他在长安煊赫一时,却又很快消声遗迹。”
“他给人刺青时,喜欢把自己的号“青”隐在纹样里,不经提点根本找不着。那画皮师很以此为傲。”媚儿凑近老道,细细沿着脊背寻找。
“呐,你们看,是不是个飞白【青】字?”她指着麟趾下的祥云道。
“魏王的人。”李励淡淡,“能弄醒吗?孤还有几个问题想再审审。”
老道被五花大绑在媚儿之前位置。莫邪取下后脑银针,在老道小拇指上重重踩了一脚。“呜呜——”惨叫声被团起的布条堵住,银针悬在老道右眼上半寸。
李励瞥了眼那条验云娘尸身时的布条被老道吐在地上。“大、大人,小老儿冤枉啊……”
“再哭就要你颗眼珠子。”莫邪作势真往老道眼皮上戳了戳。
“孤问,汝且答。”李励正襟危坐,端的一副天潢贵胄好气派。“梅儿和兰香是你所杀?”他单刀直入。
老道摇头动作在莫邪手中银针靠近中缓缓变成点头。
“尸身何在?”
“骨肉炼化了,至于外皮……”莫邪手在老道喉头紧了紧,“就在,就在这儿。”老道朝八卦图下的地板扬脖示意。
李励亲去踩了踩,果然这块地板比别的响动声大,他掀开地板,板下暗室里露出个带锁木箱。
小臂长宽,没什么花纹。李励轻轻晃动,不重。正欲向老道询问钥匙何在。莫邪朝他挥手:
“给我。”少年掂掂箱子,单手寸劲儿一挥,顺着掌风,黄铜锁舌蹦到墙边打了个旋儿,啪嗒掉在地上。
以指为剑,还算不赖。莫邪对自己表现很是满意,可还没等到媚儿娘子夸赞,一股腥臊气蒸腾而起,莫邪捂住鼻子,锁眉远了两步。
老道尿了。
莫邪嫌恶地把箱子远远放下。李励和媚儿一同凑上细看。“真是…真是梅儿……”媚儿捂着嘴,一只手颤抖着指着箱子呜咽。李励蹲身从箱中双手捧出个妙龄少女软皮面具,举高让莫邪细瞧。
“和云娘子的脸糅制手法一样。”莫邪盯着李励手中的安详睡颜,心中涌起一阵难过。
弱者也合该能活下去的。莫邪起心动念,再看老道怎么看怎么不顺起来。
“云娘子的脸也是你揭的?”李励面色冷了下来。
老道喏喏点头。
“你唆使宋学文杀人?”李励沉声,在老道缩脖称是后,他忍不住朝老道快走两步。
“为什么?长生和法力本是无稽之谈。汝岂能不知?”他一步步逼近老道绑着的角落,“是何人指使你做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是宇文,还是……魏王?”他鹰隼般紧盯老道,老道浑身颤抖,若不是被绑,早就一摊烂泥似瘫在地上。
“大人,大人,小老儿确实受人所托……”
老道声音越来越细,嗡嗡听不真切。李励弯腰,侧耳靠在老道唇边近了近。
“有人托我带话给您——”老道老鳖吃肉般抻长脖颈,唾液在他熏黄牙齿上连丝做线:“佛狸子,你还是老样子,惶惶如丧家之犬。”
话音刚落,老道浑身发出咯吱咯吱声响。“不好!”莫邪提气欲奔向李励。这是缩骨功,怪不得他装作受惊失禁!预备闪身护主的功夫,胳膊却陡然一沉,莫邪回头,媚儿含泪抱着她胳膊瑟瑟发抖。
就这迟疑的一瞬,哀嚎声传来。“李励!”莫邪高呼。青年郡王站直身子,左手指尖有血滴落。
他在瀑布那儿受得旧伤本就未愈!莫邪心焦,凑近想拉他手,却被他拂袖挥开。
“非孤之血。”李励慢慢擦拭腕间弩机。从柱上挣脱大半的老道喉头中箭,竟死不瞑目跪倒在地。
他气质变了,虽然还是在笑,笑却寒凉。莫邪瞧着李励,想起老道刚刚的话,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什么人在上面!师父,师父您还好吗?”刚刚动静太大,小道士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怕是因为密室禁令,暂还未上楼一探究竟。
“此地不宜久留,先撤退。”李励命令。
莫邪迟疑看了眼媚儿。“塔高,我一次只能带一个人。”
“先带她下,我来断后。”李励摆手,没有回头。
虽然对方武功不如自己,莫邪难得没有争辩。抱着媚儿飞身下塔时,青年背影还在她脑海久久未散。
有点帅。
银杏林边,见莫邪抱人翻墙而出,赫连雁的杏仁壳撒了一地。
“郡王呢?”小童没瞧见李励,登时变了脸色,“那么大个郡王呢!”
“媚娘子没有功夫傍身,先出来才安心,李励也同意的。”莫邪放下媚儿,转身再欲回塔,却被媚儿一把扣住腕间神门穴。
“你会武?!”莫邪大惊。鹰啄眼了,同行这么久,她竟没有察觉!
媚儿咯咯笑着扑进她怀里。“我的好师妹,这才多久没见你就把师兄忘了个一干二净,一路都没有发觉,好伤心啊……”他边说边抵着她双臂舒展筋骨,露出犯困猫一般慵懒神情。
莫邪惊得原地起跳。“花昭?!”她盯着碧眼美人看了又看,上手抹花他眼尾浓妆。“怎么可能,我明明……你你…我——赫连雁!!”她扭头对小童咆哮。
“我压根没有提醒机会!”小童被震地后退两步,“况且是你自己…你自己眼神不好认不出!”他难得硬气一回。
“你们是为了师尊的事下山?”女装二师兄捏着莫邪脸蛋笑容灿烂,“违抗师命,拐带师弟,小莫莫真是越来越不乖了。”
“除却生死无大事。”莫邪扭开脸。“哄我半天有意思么!先不说你了,我去把李励捞出来。”
“慢着。”花昭手未松。“还回去做什么?
他是奉药官,又是那样的出身,一路不知多少人盯着这块肥肉。你跟着趟什么浑水?雁儿也是,不知点点你这木头。”他嗔怪着扫了眼二人。
“快马已备好,你若还对那药有心思就趁早去,早日归山,快刀斩乱麻——”他趴在莫邪肩头,比了个挥砍手势。
“不,我答应送他平安到凉州,说到做到。”莫邪目朝前方,直往前走,任凭男人从她肩头滑落。
“诶呀呀。”花昭夸张地捂住嘴,“奇了,铁树开花,石头变性,雁儿,你们下山才几日,她这是对男人动心了?”
莫邪脚步不停,走到神农庙后墙根。“你干什么?”她不解地看用麂皮腰带挡在她面前的花昭。
布条层层坠下,露出乌兹精钢的内里,蛇鳞般节节排布。花朵状绚丽花纹在阳光下泛着幽光,不愧为大食工匠得意之作。那是花昭的佩剑,软剑“烟罗”,剑影如雾,飘渺无痕,莫邪认得。
花昭打着哈欠挥退送剑来的小金桔。“我是认真的,莫莫。”他换了语气,声音低沉悦耳。“姓李那家伙是个瘟神,跟着他对你没好处。为你好,走吧,乖。”
莫邪不动。与二师兄许久未曾切磋,但他藏匿性别乃至内力的功夫,倒确实糊弄住她,大约是针对训练过。
下山三年,不知师兄功法精进多少?莫邪扬眉,笑里带着血气:
“我意已决,若非要拦,生死局?”
“三师姐!!”赫连雁惊叫。所谓生死局指的是江湖人士意见不拢时靠武艺说话,不论生死,再不纠缠。
这种用拳头说话的事是会闹人命的!二师兄这家伙也是!再不喜这颠公,赫连雁多少还存着几分同门情谊。
没想到花昭嫣然一笑道了声好,倾身摆好架势。“下山那年你比我高一重境吧?三年不见,小师妹可别手下留情。”
莫邪折了根银杏树枝,抱拳行礼。“认真的对决,我定全力以赴。”
两个武疯子!赫连雁自知劝不动,使劲扯身旁小金桔衣袖,“会死人的,你不拦着你家主子?”
不再遮掩身份的小金桔神采奕奕。“我家主子武功出神入化,倒是你那师姐别不自量力!”
赫连雁不再言语,罢了,让事实证明一切。
半柱香功夫,师门切磋便见了分晓。
“有进步。”莫邪盯着手中被削去一角的树枝喃喃,她身后腰粗的银杏受花昭一剑,拦腰碎裂。
花昭吐了口血,笑却没变。“八重雪,除却十年前师尊舞过一曲,实战我还第一次见。”
“认输吧。”莫邪扔掉树枝,“你打不过我。”
花昭咳嗽一声,蹭去血迹。“木头。”他碧眼璀璨,摄人心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一路尸山血海,你就非得入地狱走一遭不可?”他瞥了眼赫连雁,“还带着小四,胡闹。”
莫邪不动。“我能顾好自己和雁子。师父说过,下山各人各人路。所以让开好吗?我不想伤你。”她轻声。
花昭挥剑如鞭,笑容艳丽如霞。“急什么?我还没认输呢。”莫邪抬头,偶然风起,她闻见花昭背后院墙内似有股糊味。
不好,莫邪心里一沉,道士们吵嚷声渐响,院内躁动起来。“走水啦!快救火!”火光渐盛,糟糕,李励有危险!莫邪左拧右挪几次欲入院,都被花昭拦了下来。
“起开!”莫邪失去耐性,从怀里掏出玉笛抵住花昭胸口,“挡我者死,听见没有!”
看见笛,花昭一愣,神色软了下来。“你倒记着带这个。”
趁他失神瞬间,莫邪提气上墙,几个纵身再看不见。
“她这人吃软不吃硬,你又不是不知道!”赫连雁小声哼哼。
花昭云鬓半偏,叼着剑带苦笑着拢了拢头发。美人侧脸,一缕乌发蜷曲着趴在肩头,“只是不甘心罢了。”
和师姐那三十年一遇的奇才比,任谁不甘都得气死,小童摇头。墙内,火苗越窜越高,神农塔很快被浓烟笼罩。
下三层已烧的不成样子,饶是莫邪,都试了几次才重新攀回塔顶。
“李励!”她咳嗽着大喊,“李励!”浓烟滚滚,她被老道尸体绊了一跤。
冷静!莫邪狠狠抽自己一巴掌。运气凝神,她不再用视力,而是用心眼探查。
屋内真空无一人。莫邪不死心,忍着热浪往下走了两层,直到火舌舔舐她脚心,才不得不破窗而出。
侧腰隐隐作痛,师门切磋她到底也受了点轻伤。不然……莫邪站在墙头,咬牙恨恨看向烧塌倒地的高塔。
李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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