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出了凤翔府城,平原渐渐收窄,山高沟深,两侧山势缓缓靠拢,最后合成一道关隘。

“大震关,也叫陇山关。是关中最重要的西门户,张骞出使西域,三藏法师取经,走的都是这条路——你怎么了?”见莫邪发蔫,李励止住介绍,皱眉盯着她。

“昨晚没睡好……”莫邪打了个哈欠,“还看着我做甚?”

“从凤翔府出来你就一直精神不济,让随侍医师瞧瞧。”李励对她的解释满脸不信。

随侍医师?莫邪想起长安跟来的那个青衫老人缓缓摇头。

“王医正仁心仁术,在太医署从医四十载,医术在京里很有名,瞧个你不在话下。”李励继续劝。

“毕竟是同行人。”想起出京前卢筠卿的叮咛,莫邪坚持,让队伍里有人知道她病了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还好,真的,护你身没问题。”她拍胸脯保证。

但勉不勉强只有莫邪自己知道。出城后她隐约觉着不对,每日运气九个周天也不见好转。今晨起更是腹如坠石,疼痛不已。

好厉害的毒……想起摘面具那时不慎吸入的粉末,手中的胡饼都不再香甜。

“师兄,三师兄!”赫连雁凑近的大脸吓了她一跳。“干嘛!”莫邪狠狠给他后脑来了一下。

小童呲牙咧嘴蹦起三尺。“真得好好找个医师瞧瞧!”赫连雁揉着脑袋在她耳畔耳语,“你打我都没之前有劲儿。”

莫邪恨不得再给他来两下。

“不用!”她三两口吃净胡饼,拍手离席。笑话,她从能立稳起就开始站桩,十几年里由外家功夫宵练习起,到如今含光八重境,武功就是她的命,不,比她命还重要。

如今这不畅快一定只是错觉!她飞身上树,抓下一只红脸大鸟。

还行还行,还算灵巧。提溜着鸟脖,莫邪哼着小曲儿回到李励面前。

李励正在摆弄炙羊肉,两只油手悬在半空。“你逮个朱鹭做什么?这是祥鸟,快放了!”他皱眉道。

莫邪悻悻松手,在众人恭贺李励“鸿运当头”“祥瑞福臻”的马屁声中走到踏雪身旁。

“山下人真怪,一只鸟还整什么吉凶,何况都不是自己抓的。”莫邪摸摸马脸,又偷偷给它一个萝卜加餐。

疼痛来的猝不及防。绝影凑近寻食的功夫,莫邪下腹一扯,什么东西在她腹腔撕裂开来。

不好。她不动声色拐进林中,解了裈裤后呆愣半晌。

浓烈的血腥味不是错觉,她木然盯着指尖殷红,经络中的阻滞感也不是错觉,是她化解不了的毒,莫邪心坠谷底。

为了救师父,她下山寻药,这才多半月,连关都没出她就中了难解剧毒?

“师兄,师兄?”莫邪抬头,对上满脸担忧的赫连雁。

“师姐你怎么了!”小童不管不顾奔向她,“血?!我瞧瞧,你让我瞧瞧!!”

“雁子……”莫邪吸吸鼻子,“我是不是很没用……”

“别说这话!”小童红着眼眶大喊,“回家去,师父一定知道怎么办!”

哪有家呀。再找不着良药,转过年,师父就要没啦。莫邪盯着师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师兄弟吵架了?一个两个红着眼。”李励的笑渐渐凝固,“怎么回事。”他快步走近,一把抓住莫邪腕子盯着那抹殷红细看。

不等莫邪反应,他转身叫卢筠卿立刻安营扎寨。“就说是孤见了祥鸟诗兴大发,要驻足欣赏……随你怎么编排。”他转头唤了赵内侍,重金求医,悄悄地去请。

“我让阿翁去找人,就说有个要紧姬妾病了。”他亲自把莫邪在马车里安顿好。“往南二里有个村落,名唤杏花。我和村正吩咐过,要了个干净院落,睡了几天马车,今晚你好好歇歇,莫要守夜。”

“我是护卫,不守着你——”

“如今顾好自己就是守着我了。”李励和她对视几秒,“罢了,地方若够大你我同睡,全了你守着我心意。”

这还差不多。莫邪松口气,伸腿躺展。做李励护卫这些日子,她几乎没碰过床榻,现在想想还真是怀念。

软软的铺盖,暖暖的衾被。想着想着,莫邪迷迷糊糊合了眼。

再睁眼时,日暮西斜,她躺在被窝里,李励盘腿坐在外侧,披着外袍正读着书卷。

听见她动静,李励放下书卷。“你真是病了,把你抱下车都没醒。”他从小几暖炉上取下茶壶,沏了杯滚茶吹了吹。

“给。”他扶起她,顺势摸了摸额头,“稍微有点烫,你和茶都是。”他开了个玩笑。

一点都不好笑。莫邪用好手接过茶杯小口抿着。左手伤势未愈,她又不知是毒还是病,这一耽搁——

“殿下,医师请来了。”赵内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快请进!”李励勾上鞋起身去迎。门帘挑起,逆着光,五缕长髯老者道骨仙风,道了声得罪后飘然入内。

“一别数年,小殿下面色红润,印堂发亮,孙某甚慰。”声音洪亮,全不似他的年纪。

“老神仙!”李励躬身长拜,“能与您再相逢,是励儿的福分,阿翁说来者是您时我还不信!”

“呵呵,相遇即是缘。”老者抚须道,“老朽正在附近行医,听闻凤翔府的奇案。小殿下您一日功夫就破了连环凶案,岐州到处都是您的事迹传闻。年纪轻轻就有此明察秋毫的本事,是我朝之幸!只是……”他正了颜色:

“老朽听说有疠风现世,审案者又是小殿下您,才寻踪而来。疠风这恶疾传染性极强。老朽《千金方》里曾有个方子,如今改了一改,请您和众人服下预防。”

“多谢老神仙!”李励握住老人双手再拜,“不愧是名冠杏林的仁德药王,专程前来送药,您的恩情励儿没齿难忘!”

“疠风方子我这便派人煎药,如今却还有个要紧事。”他悄声对老人低语几句。

“好说,好说。”老神仙点头,“老朽只是个医者,救死扶伤,庙堂之上一概不知。只是不知病人何在?”

李励侧身,让他瞧见裹着衾被只露出半张脸的莫邪。

“山野长大,没规矩惯了,惹您老见笑。”李励一把把她拔出被窝,“还不快问好!”他拧了把莫邪脸蛋。

“病着就别勉强。”老神仙坐在凳上,靠在榻边。“来,伸手。”他和颜悦色道。

气息平和,是个好医师罢。莫邪蛄蛹着,凑近伸出那只好手。

“烂手也拿出来。”李励看出她心思,一把将粽子手提溜到小几上。“贯穿伤,有大碍么?”他关切地问。

解开纱布,老神仙看了又看。“年轻人打小习武吧?筋骨不错,好好养养,月余便无大碍。老朽一会儿再开个去腐生肌的方子,疤掉后日日涂抹,不妨事的。

李励松了口气,转念又皱起眉头,“可他近日精神不济,今日竟□□出血……”

“伸手,好的那只。”老神仙指尖搭在莫邪手腕,久久不语。

这可是当世最好的医圣!李励悬心,又不便开口问询,目光只好在莫邪和老者间来回开摆。

“我还有救吗?”莫邪带着哭腔问。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老者看向李励。

“坏消息是?”李励迫切想知道最坏结果。

“有毒,老朽解不了,不过倒不伤性命。”他推开说完“解不了”后李励攀住他的爪子,摇了摇头,“对吐息运气流畅有碍,小友近来是否感觉运周天不顺?”

“往日我运气九周天只要半个时辰。”莫邪吸吸鼻子,“现在得多炷香功夫!就这打坐后还是觉着不甚通畅,今日我上树抓鸟都多费了个呼吸时间。李励,要是我不再武功天下第一,可怎么护你呀……”她大哭起来。

“好消息是什么?”李励屏蔽掉莫邪制造的嘈杂背景音。

老神仙微微一笑,“恭喜你长大了,这位小友,来了癸水,今日起你就是大人了。”

“啥。”莫邪止了哭,歪头不解。

“家中长辈没告诉过你吗?”老神仙咳嗽两声,“癸水就是女子每月□□流的血,是身体证明能孕育子嗣所做的表现。”这妇人的事让他细讲终归不妥,他求助地看向李励,却见郡王殿下瞪圆双眼,一副见鬼的表情。

“癸水,不会有错?”李励看着他。

“老朽把脉绝无差错,不是其他妇科怪病。小友腹痛大约因幼时受寒所致,一会儿待我开个方子,趁年轻调养调养就好——若不然,殿下可另请高明再看看。”见李励表情狰狞,他快速改口。

“时候不早,老朽告退。”

一瞬息,屋内静悄悄剩下他和莫邪两人。

“杵着瞧我做什么?上来啊。”莫邪拍拍身侧床榻,“癸水是什么,我还没弄明白,李励你知道——”

“你是女子?!”他待宰鸡般声音扭曲尖锐,“你是女子!”他肯定地重复一遍。

暴露了啊,莫邪后知后觉。山下人多对女子行事多有成见,哪怕江湖也是如此,师父的告诫她记在心上,为免麻烦她下山时才女扮男装。

“哦。”莫邪唔哝一声。啧,看这样子,果然麻烦。

李励看看她,又看看榻,看看榻,又看看她。“苍天在上,我一世英名……唉!”他拂袖而去,门扉重重摔上。

什么嘛,莫邪重新把自己卷成卷儿。还郡王呢,一点容忍肚量都没有。靠着墙,她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朦胧间,师父眉心那点朱砂渐渐清晰。

“裹儿。”师父笑着唤她乳名,“真是可惜,你如此好的悟性,却偏偏托了个女儿身。”

“女儿身不好吗?”还没有大名的她不解,“师父不也是女子吗?”

师父不笑了,定定看着她,满眼她不懂的情绪,“正因身为女子,才知世道辛苦,女子不易。”

“世人对女子习武多有成见,你可定了决心?”师父问她。

“他人的话怎能当真!”她晃晃歪辫子,认真扎马步出拳,“若我成为天下第一,有成见的通通打趴下这不就行了。”她咧嘴一笑。

“有志气,不愧是我李忘忧的徒儿。”师父点头,转脸正色道:“从今日起,为师要将内家功夫含光诀传授与你。含光九重境,练成便可天人合一,入无人之境,纵横天地宽,只是……”她缓了语气。

“你有一颗赤子心,不辨正邪,为师便要将这绝世神功传授与你,是幸也不幸?罢了罢了,因缘和合,你是裹在衾被里被我抱上山的。【裹儿】终不是个行走江湖的名字,自今日起,吾予你大名,便叫【莫邪】罢。

走正路,行正事,莫邪,作为强者,汝要扶倾济弱,你可明白?”

她当时明明白白道了声好。而如今……我会走正路,行正事,扶倾济弱,所以求你不要走,师父,留下来好不好?

一滴泪从她颊边滑落。有人伸手擦拭,她没有醒。

终究是睡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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