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一行往那群人退出偏巷的方向追去,最后跟着那群逃跑的人进去城郊一间前朝破庙里。
这间破庙比主街的月老庙大得多,庙中的香案、蒲团、贡盘、香烛等却一应俱全,不过许久都没人用过了。神像上都是尘,被一块红布盖住了脸,
都说神对人无情,可人对神同样薄情。
破庙里人更多了,估摸有一二十个。除开刚才偏巷里遇见的七八个人,其余大多都是老弱病残、面黄肌瘦、衣物残破,还有几个弱小的孩子手里抓着一些黄根在艰难地啃食。
王檀拉了拉表妹的衣袖,道:“丽予,把我手里这玉佩给他们吧。”
“我呸!谁要你们这些人的好心!”那位窃走王檀玉佩的人狠狠地骂道:“就是你们这些人把我们害成这样的。”
那白衣少年开声问道:“你们是从哪一州县来到此处?”
破庙后站出来一个拄着木棍的老者,声音嘶哑地道:“胡州,我们是从胡州逃过来的,大人,我求求你们,我们太饿了,他们才去偷东西的,求求你们不要抓他们走,求……”话未说完,老人艰难地靠着木棍,试图跪下。
刚才放狠话的汉子一下跑过去,扶起老人,嘴里喊道:“爹,你跪什么?不用和那种人讲这些!”
老人甩开儿子的手,道:“你犯了错,就该认错!我们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如果可以求这些年轻人帮帮忙——”
那汉子口气恶狠地道:“哼!他们那种高高在上的人,又怎会真心相帮地底下活着的人?”
宋玉栀一边听,一边自觉地把身上的钱袋放到沈丽予手里。
沈丽予加上了自己的钱袋,掂了掂份量,再全部都递给王檀,道:“劳烦兄长与这位——郎君,一起回城中买些被褥和干净的衣物,再买一块大些的羊排,以及一些锅碗。我和玉栀在这里等你们。”
王檀还接过白衣少年递来的他自己的钱袋,对沈丽予侧身,小声问道:“你俩留在这里做什么?”
沈丽予掏出腰间的布包,在手里掂了掂,道:“我和玉栀给他们看伤。苏师父教过我一点医术,治不好什么病,但看看伤还是足够的。我这里还带了药呢。”
此时,那白衣少年也将自己腰间的差不多大小的布包递给了沈丽予,和王檀一同走出了破庙。
沈丽予先是一怔,但看了眼另一个布袋里的东西,细想之下那少年的举动还算合情合理。
宋玉栀好奇发问道:“你和他,认识?”
“应该——不认识吧。只是那张脸——我怎么好像见过?”沈丽予摇头晃脑,想不出来,于是作罢,过去给人看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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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破庙里的许多人都看傻了眼。
先是看着那边四个人低声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什么,便以为是盘算着怎么把他们一锅端了。而后走出去两个人,剩下两个人,还大摇大摆地向他们这群臭烘烘、脏兮兮的人堆里走进来,说要给他们治伤。
几个还能站直身的汉子骂咧咧地,冲过来就要打人,但是被坐在最里面的几个老人呵斥住了。他们只能抓着棍架压在沈丽予和宋玉栀肩上,扬言要是这二人敢做什么坏事,就会当场被乱棍打死。
宋玉栀虽说没见过现在这种场面,心里发怵,但她又十分相信沈丽予,硬扛着没有表露出心底的忧怯。
而沈丽予呢,说自己完全不害怕不可能,但真到要紧时候,大不了她拉起宋玉栀就往外头跑。
只不过目前看起来,应该没到那种时候。
当下还是先救人为要。
她看那灰不溜秋的人堆里,小的吃不饱,小脸和手臂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青癍;老的咳嗽不止,衣服下许是有伤口烂了在渗血;剩下的人,虽说还有点蛮力,可四肢上白布条藏不住,偶有一阵腐臭血腥味传出,像许久没换过药。
沈丽予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把握能把他们治好,仅能尽力而为。
几个孩子盯着宋玉栀手中的糖葫芦咽口水,于是她摘去吃过那几颗,将剩下的给了他们。
不过一个时辰,王檀和那少年二人拉着一车物件回到破庙。生火架锅,洗肉煮汤,加料煮熟,全部功夫还都是那少年一人完成,看呆了王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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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栀弯了许久的腰,累得不行,站起身,用手肘戳了戳王檀,拉着他站于破庙的某处角落,问那白衣少年姓甚名谁。
王檀握着好不容易取回的玉佩,攥紧在手中,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从我们相遇开始,那人可是一直在盯丽予。”宋玉栀望向好友,正与那少年默契十足地分发衣物棉褥。
王檀道:“五年前,跟丽予在楮敦密林跑了一夜的那个小郎君,你记得吗?”
宋玉栀惊道:“竟是那人?怎么会这么巧?他现在是个什么身份?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丽予呢?”
听见那一堆问题,王檀无奈道:“这些我可问不出来。不过,丽予认得出这人是柴英吗?要不要——我们告诉她?”
宋玉栀双手交于胸前,道:“我看啊,丽予也许已经知道了。且看这二人谁先开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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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四人想做的、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那明日呢?
从破庙中出来后,四人在一间茶坊坐下,商议如何安顿破庙里的流民。
宋玉栀问道:“我且先问一句,他们为何逃难至此?”
柴英道:“胡州的几个氏族手段毒辣,联合吞并了大量民田,加至当地还是灾年。破庙里的人是当地一些幸存下来的百姓逃过来的。”
宋玉栀仍是不解,道:“可胡州距离帝都那么远,他们为何不往邻城近县逃难,寻求官府的庇护呢?”
沈丽予道:“逃出来的是妇孺与老人,以为家中去当府兵的男丁在新州附近当差,且见他们十余年未归,于是才千里迢迢地找了过来。何况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各地发生过多次,即便逃到附近的城县,官府不想管事,亦会将人再次赶走的。”
王檀也疑惑道:“如此说来,那几位有些年纪的男人,都是服役的府兵?”
柴英脸色一沉,道:“应该是逃兵。”
细说下来,问题都在大瑞的府兵制。国之安宁,匹夫有责,府兵制规限不论贵贱高低,家家皆要出人头服役。充当府兵的人丁无需缴税,自购兵甲粮布,在当地折冲府报道,听候统一分配,战时听令,闲时耕种。这些府兵即便是被分派到了最远的边境,也是两年一换。
可现在的大瑞朝,只管下令,不管执行。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打点贿赂,都不去服役,而原岗上的府兵等了数年不见替补,本就是普通人,难忍思乡之苦及军中服役之苦,还被克扣物资,许多人都做了逃兵。
大瑞富饶两百年,人口翻了几番,四处征战虽扩充了疆域,但可耕种、可分配的荒地并不够多。到游宗在位时,大瑞的均田制逐渐成了朝廷的空口允诺。兼并田地的贵门世家与认人赋税的租庸调制,逼得百姓或变卖家产,鬻妻卖女,或成为佃户,为奴为婢,或往外逃窜,成乞成匪。
沈丽予和柴英皆出身将门,多年来,大瑞军制里的许多事听得多,也看得多,深知问题根源,给王檀和宋玉栀讲出了个大概。
宋玉栀微喟道:“难怪父亲常说流民生乱,我竟不知背后的事已经如此严峻。”
沈丽予赞同道:“的确严峻。不过——”
柴英接上她的话,道:“不过陛下有心改制,应该快出来了。”
王檀则是陷入沉思,不知那些远在他城的宗亲们,是否也曾经参与过这样的事。
讲了半日,茶都凉了。四个人都蹙眉垂目。
茶坊里的一些人看见这四位锦衣华服的人这副模样,都暗暗担心起是不是这大瑞即将发生什么大变故。
沈丽予则是想起那个一直与自己针锋相对的男人。临行前,男人俯身向她那一行人致谢:“今日,是我阿成对不住几位,在这里向你们赔罪。往各位不要降罪这里的人。东西既然都是我偷的,如果各位要治罪,请只将我捉拿治罪。”
她深深地记住了阿成当时的眼神。
沈丽予不懂,为什么阿成的言辞诚心,可流露出来的神色始终是心存戒心?
而这下,如果她想将这些人带回府中安置,给寻几份差事安家,先不说过不过得了她家里那关,也许这些人压根不会愿意臣服于她这样的世家中人。
“当下只有那老人与儿媳孙子一家寻到了阿成。其余人都还是与家人相隔两地的。既然今日,这忙我们帮上了,我们不能不管。”沈丽予与那三人决定,明日到破庙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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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坊前分别,宋玉栀拽住要跟沈丽予一起回军侯府的王檀,非说要他陪着去买什么东西,将沈丽予和柴英留在原地。
沈丽予大概知道宋玉栀什么想法,可她已经来不及抓住那疾步而去的那两位了。
她转头看身旁那人,恰好接上了柴英注视的目光。不等他开口,沈丽予道:“敢问您家住何处呢——柴大人?”
柴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笑道:“你都知道了?”
沈丽予挑眉,道:“你把那装着私印的布包给我,难道不是想让我知道吗?”
柴英低下头,腼腆地笑了。
那装着药的布包配在腰间,是军兵的习惯,以备随时都有药疗伤愈体。沈丽予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沈丽予心想,若柴英也有这样的布包,不知他是否圆了儿时的心愿,现在成为了一名将官呢?
五年未见,关于柴英,她还有好多想知道的。
沈丽予又上前一步,抬头望着面前的少年。当年那个小柴英,与她一般高,十分壮实;而现在的柴英,脸上的稚嫩虽完全褪去,可笑起来的样子可爱、真诚如旧,而该严肃时却又有这年纪少见的老练与干脆。她看柴英许久,想了很多,最后只道:“你——长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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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新州大街上的人少了许多。
沈丽予和柴英不紧不慢地走在青石街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忽远忽近。
“你如何认出我的?”沈丽予先开了口。
柴英想说,自己认得女孩眉尖的一颗浅痣,想来又怕自己失礼冒犯,于是改了口,道:“我听见王兄喊你的名字了。”
沈丽予抠了抠手指,道:“这五年,你过得如何?”
“我,其实很想来见你!”柴英喊完这句脸就红了。
“嗯?”沈丽予一懵。
“我回家以后,就被父母送去远处修学习武,不得擅离。”柴英的口吻中带着些遗憾与失落,道:“近两年回新州领了官职,却又必须即刻远赴边境。最近调了职才回到皇城的。”
原来如此。沈丽予长长地“哦”了一声,瞟了眼紧张的男孩,下巴一抬,道:“好吧,那我原谅你了。”
柴英反而信了她戏谑的话语,道:“真的吗?”
沈丽予笑道:“假的!你又没有惹我生气,何来原谅一说?”言罢,她忽然绕到他跟前,俏皮地看着男孩,道:“现在你来了,那便好!”
柴英听见最后那句,简直心花怒放,微笑着对女孩点了个头。
二人对彼此的事问来问去,拖拖拉拉,本来半炷香能到军侯府的路程,沈丽予和柴英走了近一个时辰。
斜阳的余晖打在军候府的灯笼上。
沈丽予站在府门前,面向柴英,道:“这是我家了。”
柴英抬头看着军候府的大门,再注视着面前的女孩。今日见到沈丽予后,女孩眉眼里的明朗依旧,如漆夜白月、长霞日升,让他觉得,那漫长等待重遇的五年时光犹如手中流沙,转瞬即逝。
他拿出一样东西,是被一张丝绢包住的手心大的物件,伸手递给已站在石阶上准备道别的女孩。
沈丽予走下台阶,从他手掌里接过那包丝绢,翻开一看,惊讶地发现,里面竟是她弄丢的另一只木鸦。
这男孩告诉她,当年回家途中,他带楮敦县令到林中捉拿起义造反的人,在山洞附近找到了她掉落的这个配饰。
果真如外祖母所言,那支走丢的木鸦回来了,是柴英找回来的。男孩细心保存了五年,时时带在身上,只等再遇到她后,物归原主。
“明日见!”
沈丽予向男孩道谢,看着他挥手道别,看着他雀跃轻盈的步子,看着他几步一回眸。
“嗯!明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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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新州城内外都下起了滂沱大雨。
四人重聚在东城门外,虽各撑一把伞,到破庙前每人的衣服已然湿掉半截。
沈丽予焦急地走入庙中,愣住了。那庙内空无一人,连同昨日他们赠予的物件也都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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