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讲话的声音变小,倾身贴近沈丽予,道:“有人猜,沈霁并不是沈清池的亲生骨肉。”
沈丽予道:“是因为相貌吗?”
严清点头,道:“龙升龙,凤生凤,子女的相貌与父母的差不了多远。你那位大伯伯母我都见过样子,即便不是相貌出众,但也不会生出那种歪鼻的孩子吧?”
沈丽予道:“母亲与我从府上离开以后,那个孩子才出生的。也许因为他以前不小心受伤之后破相了呢?”
“那如若是天生的呢?”严清一只手托着下巴,道:“当年阿絮和罗布找来的时候,我便觉得这二人身上有故事。如今看来,我的猜想大概没错。沈霁的年纪不到八岁,阿絮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孩子吓到呢?”
沈丽予道:“因而你怀疑,阿絮怕的是——像这个孩子的人?”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日后有机会的话,我去问一问罗布是否知晓阿絮的往事。这样或许可以弄清楚,当初为何这二人就直接认定了我们的乐坊,”严清望向沈丽予,对她道:“而且一开始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严清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对奇怪夫妻的时候——丈夫是蓝眼睛的蕃客,妻子是中原女子,这样的结合在大瑞实属少见。当时乐坊正发愁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指挥乐师,然后刘絮和罗布就刚好出现了。相谈没几句,就道出乐坊的老板是沈丽予,甚至还隐晦地表示出他们是知情人,并愿意相助。
然而,他们从不透露自己是怎么知道沈丽予的,也不和别人说自己的事,更一直没有去报官,所以沈丽予后来才敢向他们露面的。
无论如何,这对神秘的夫妻身上,也许同样也背负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丽予面露微笑,拍了拍严清的肩膀,道:“好!谢谢阿清!”
严清却道:“诶,你先别谢我!你先说,是不是准备做外文书?”
“我之前托罗布弄来一些异国的话本,他给我说了几段,故事完全不输于大瑞的。”沈丽予坐在刘絮方才坐下的木椅上,正对着严清的书案,道:“虽然我们书坊有贾生、钱理,但现在坊刻的人越来越多,这份产业要长久维系下去,总要另辟蹊径。我现在先为林杰铺好路,之后由他打理时会更轻松些。”
严清原本是坐下看账了,听见她这话,忽然又站起来,道:“铺什么路?你要去哪儿?”
沈丽予面无异色,淡然答道:“这终究也是我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外祖父母的产业,还给林杰是应该的。我嘛,等为林家洗雪沉冤之后,这里所有事我都撒手不管了,就去我想去的天高地远!”
那讲完话以后露出的笑容,实在假得完全就是做给严清看的,好让她安心,严清无奈道:“到时候再说吧。林杰年纪尚浅,管不管得来这些地方,你也说不准。”
沈丽予挑眉,道:“那这——不是还有严老板在管吗?”
“你少在那里给我戴高帽!我就给你管个账而已!要人管你自己找去!”严清撅了撅嘴,坐回她书案前,翻开账本敲算盘。
沈丽予想起一事,掏出一个信封,道:“这个,你替我找人送去玉栀那边吧。”
严清抬头道:“行。我算完书坊的账,待会找个人送去。”见她又想提醒什么,接着道:“我知道,需先说找阿温,再说是给郭夫人的家书。”
“昨夜邓行之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叫赵衷。那人八年前在楮敦做过官,现在已是吏部侍郎。阿清你平时在乐坊的时候,帮我多留意留意这个人的消息。”现下沈丽予只有这个名字,其余一概不知。她盘算着,首先自己这边的乐坊人多口杂,总能听来些什么消息。
其余的办法,就看玉栀了。
郭晚禾现已官至三品大员,肩负多职重责,在早朝与官吏往来的场合中就能见到赵衷。
就是不知道,现在的郭晚禾,比起当年,是否还愿意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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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玉栀那边回信,说大夫让她多走动,因而希望沈丽予和她明日一起去城郊的一处僻静之地见面,巳时阿温便驱车来接她。
见信如此,沈丽予不禁笑了。即使怀了身孕,这玉栀还是如从前那般喜欢往深山绿林里钻。虽然玉栀不像自己那样总把远行挂在嘴边,可沈丽予明白,玉栀那样心性开明爽朗的一个人,怎会愿意只守在家里,在那些躲不过的人情世故、阴诡谋算中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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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去郊外那日,在车里颠簸了许久,最后听见外面敲了车窗三下,一声慢、两声快,于是,沈丽予披了件和上次相同的披风就下车了。
她看了看四周,两辆马车,阿温熟练地将马匹的缰绳系在树干上,而不远处是宋玉栀在向她招手,除了她们三人以外,没有其他人了。
沈丽予走过去,问道:“怎么没有护卫跟着你?郭大人也放得下心?”
这两句一出口,她们都想到了以前的许多事。
“如今是新朝,大抵不会再如以前那样乱了。”宋玉栀就像从前那样,拉着老友的手,道:“不过,护卫是跟来了的,都在看不见我们的地方,把这林子四周都围起来,没人进得来。”
沈丽予低头笑着,摸了摸那高挺圆润的肚子,道:“这次,应该是女孩了吧。”
宋玉栀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希望是吧,男孩实在闹腾。”
沈丽予担心道:“你三胎生完没多久,这么快就又怀上了,对身体不太好,有没有找郎中抓些补药?”
宋玉栀笑了笑,道:“寻常人都想让我给郭郎纳妾,自己省些心力,保重身子,怎么你不这样说?”
沈丽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事。那种话,我当真讲不出口。”
宋玉栀忽然眼眶湿润了,道:“是啊!你的父母真可谓是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像他们这样深厚的感情,太少见了。”
“来,我们走一走吧。大夫不是说,让你多走动?”沈丽予扶着宋玉栀,在林间小径上随意往一个方向慢慢走去。
阿温没有跟过来,只是守在马车旁,看着她们,仿佛又看见了从前。纵然物是人非,但友谊长青,在她心中,这两位阿姊的团聚,大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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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绿野,虽然在新州城外,但在城外南向。以前多为荒野,林草杂多,常有野兽出没,是邻城县的猎人喜欢去的地方。后来猎物被猎光了,这里也只剩荒野。
蓖北战乱后,大家原先常去的新州北边的郊野,包括原来的皇家猎场,都已被叛军践踏损毁。如今,新州城外也只剩她们脚下这片绿野了,没有山,没有水。
沈丽予和宋玉栀原本就没有多大兴致看这四处的风景,今日不过是出来走走,顺便说一些不能被人听见的事情。
“郭郎和我说了一些。赵衷这个人,一般不怎么与人闲谈,时刻谨言慎行,这一点倒是比一些言行浅薄的官员好上许多,当前归顺马相一派。”宋玉栀又想起郭晚禾跟她说起这个人时的神情,既怕又厌恶,却不肯告诉她原因。
沈丽予问道:“另一派以中书令为首?”
宋玉栀点了点头。
“那你家郭郎,站那一边呢?”沈丽予偏过头看她。
“他——应该不站任何一边吧。”宋玉栀叹道:“拉帮结派的,前朝就有,没想到新朝才几年又这样了。大家斗来斗去,再如此内耗,不知大瑞未来会是个什么光景?可不要再来一次像蓖北那样出来的乱局了。”
她想到自己的孩儿,如果未来也要像他们的父母一样,经历战乱,四处避难,这样的日子对孩童而言实在过于艰苦。
“蓖北之乱,除了乱在朝堂内斗,也乱在兵制军控,朝野疏离。那场乱局,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沈丽予宽慰道:“只有要人,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结党。如若两边的争斗最终有利于振兴朝政,也能算是利大于弊。”
宋玉栀道:“若是这样,自然最好。郭郎几日前经手了一件贪腐案,算两派内斗的一个结果。那官员也归属马相一派,官至正五品,贪了几万钱,被另一边先拔出来了。”
她望向沈丽予,道:“要知道这样的佞臣还有很多,且都是赵衷送上去的。因而晚禾还跟我说,这个人很可怕。就算再多与他有关的人被抓、被判、被贬,半点都不会攀扯到他的头上,而且他还就这样一点点地往上,升任了吏部侍郎。”
“我知道,要抓住这个人,很难。”沈丽予沉着声音,道:“但我必须抓住他!”
宋玉栀握着老友的手,道:“我们会帮你的。”
“替我谢谢郭大人。他原本不必帮我的。”沈丽予扶着玉栀,转了一个弯,开始往回走。
“你和……你以前还救过晚禾的命,他理当帮你!”宋玉栀心想,幸好方才收住了嘴,不然又要提到那个柴英。
沈丽予道:“他做官——不容易。如果方便,只给我带些消息就好。剩下的事,我自己去做。我家的冤情,一日没有查实查清,你们明面上都不能与我有任何的关联。”
宋玉栀突然问道:“你在信里说,赵衷与林家应没有往日仇怨,他极有可能是想通过制造谋逆假案,为自己的仕途铺路。那赵衷为何就选了林家呢?楮敦不是有好几个印坊吗?”
沈丽予答道:“制造这样的假案,需要找外人刻版,还需要几个时日。如果随便找来一个刻工,由于过分担心害怕,手发抖刻不清,或直接吓得逃出去告发赵衷,后果不堪设想。恐怕只有那心术不正的邓行之,敢揽下这种下作的活儿。”
宋玉栀摇头,道:“不是——不对——或者我应该这样问,赵衷如若要制造谋逆假案,有比刻版印制更快、更简便且不容易出纰漏的办法吧?比如抓一些原本该抓的人,再诬告他们为叛军?为什么偏要选了印坊这条路呢?”
的确,那还是回到沈丽予最初的疑惑——这个赵衷与外祖父母,既不是同乡,更不太可能有日常往来,又怎么会有如此刻意针对林家的仇怨呢?
如果不是针对她的外祖父母呢?
如果针对的是林家的其他姨母舅父呢?
如果针对的是,她的母亲,或她的父亲呢?
宋玉栀继续讲道:“……这个赵衷啊,鼻歪嘴斜,不苟言笑,晚禾说,见到那人就好比白日里见到了阎王阴差,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要扑上来要你的命,实在太阴险了……”
沈丽予打断她道:“慢着,玉栀,你方才——说赵衷什么?”
“阴险?阎王?”宋玉栀见她摇头,又道:“不苟言笑?鼻歪嘴斜?”
对!就是这个!
她长长了吐了口气,对玉栀道:“我过几日回一趟楮敦采买,来回时日较长。等我回到新州,我再与你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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