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双喜临门

林丽病得迷迷糊糊之间,半睁着眼,见到了回来的女儿。

沈丽予高高捆束起的发髻早就掉了,长发散落,发丝黏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拉出一点细长的红印。她眼中布满血丝,嗓音哑哑的,跪在母亲身旁。

林丽一下全都懂了,眼角噙泪,抬手摸了摸女儿带着泥污和血污的脸,哭了一阵儿,再晕睡了过去。

陈师傅见到这副模样的沈丽予,别过头去,对着墙角啜泣、抚泪。

为什么那样草率地定罪行刑了?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替林家喊冤?为什么这一切变成这样?他的师父一家原本那样幸福、和睦,无忧无虑地过着他们简单、平凡的生活,怎么就突然惹上了这么一个不公的结局?

难道在大瑞这乱糟糟的时局之下,无辜的普通百姓就能被这样随意欺压,永远无法翻身了吗?

她们母女俩以后该怎么办啊?

沈丽予为母亲盖好被子,问过郎中有关母亲的病情,随后忧心忡忡地来找陈师傅。“我还有一事想拜托您。县衙没有抓走林杰!我确认过了,林杰极有可能逃出去了,没有被抓到。可他这样小的孩子,还能去哪儿?陈师傅,日后您回楮敦,能否帮我们探寻林杰的消息?我现在离不开母亲,求求您帮我们找到林杰——”

陈师傅连忙扶起面前已快要跪下的三娘子,道:“林杰还活着?”

沈丽予的脸一沉,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敢告诉母亲有关林杰的事。万一、万一那又是个坏消息、万一我找不回林杰怎么办?陈师傅,我求求您,帮我们在楮敦找林杰——”

陈师傅道:“三娘子,你这说的什么话?林杰是我师父的孙子,我怎么可能会不管?!可是——你们呢?为什么不跟我回楮敦?你们可以先藏在我家里。我家人绝不会做那种出卖林家人的事!”

沈丽予道:“我当然知道您不会!所以我更不能去您家中暂避。他们现在还在捉拿所谓的叛党,包括林杰和我们的名字都在那张榜示上面,言道是有人逃走,要悬赏捉拿。如果我们最后连累了您一家老小怎么办?我绝不能那样做!”

陈师傅皱着眉道:“可——那你们要去哪儿?你们母女俩——还能去哪儿?”

沈丽予垂首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或许先离开这里,我要带母亲离开这里,先养好她的病,日后再做打算。”

陈师傅看见那孩子的拳头握得紧实,指甲嵌进了肉里,道:“三娘子,你想报仇吗?”

回想起那历历在目的血淋淋,还有染血的衣袍,沈丽予猛地抬头,额头凸起青筋,坚定道:“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为林家沉冤昭雪!”

“我和你一起!”陈师傅看向林丽,道:“林家满门忠义之辈,不能平白无故地遭受这种罪名!我也要为师父沉冤昭雪!”

沈丽予问握瑜拿来了那本让林家被定罪的印册,被烧过还泡了水,只剩下这样一册残本,勉强能看出一些字迹。

她翻了翻,对陈师傅道:“我回了林家,在印坊翻到了您说的那本东西,请看一下,是否能从中辨认是谁刻的?”

陈师傅看到那本印册时,生气地骂了几句,而后翻了几页,轻轻地捏了捏又破又脆的纸,又凑近认真地闻了闻字墨,眉心又皱巴了起来,道:“墨,被水浸过,认不出了。纸是常见的,用的是鹰草秆皮,薄却韧,价格低,但很多印坊都在用。字,刻得一般,字面不平整,版面排得很差。我虽然不擅长刻版,但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是林家做的。师父和师母最看重刻版的手艺,印坊里的师弟们更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东西。”

他见到沈丽予越来越失望的神情,道:“三娘子不必担心。纵然是大海捞针,我们一勺一勺地捞,总会捞着针的。”

·

半夜,林丽终于醒了。她的头昏昏沉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她卧躺着,只有一点力气勉强地仰起头,却看见女儿趴在她手边睡着了。这孩子回来以后,身上的衣服居然一直没换,就如此守在这里。

林丽抬起另一边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烫了。睡了不知多久,她觉得自己似乎好了许多,松了一口气。她把手绕过去,轻柔地摸着女儿的头,摸到了那处小小的凹处。

那时女儿不过三四岁,回楮敦时第一次见到了皇城之外的山水阔林,兴奋得跑进跑出,和表弟打闹时,不小心摔倒,一头磕在了印坊的刻版上,小脑袋上就这么凹进去一小处。女儿居然不疼也不哭,休躺不到一日又活蹦乱跳了。

林丽时常觉得,女儿自小就如同长着铜身铁臂一般,不怕摔,不怕痛,不怎么哭过,怎么如今长大了,却要经历那样多的事,让她摔,让她痛,让她不停地掉眼泪呢?

沈丽予说了几句呓语,喊着“母亲、母亲”,一下惊醒。

她对上了母亲的目光,关切问道:“您觉得好些了么?”

林丽双眸湿润,道:“你不要总问我,你呢?你来回跑了这些天,为何不去休息?”

沈丽予没有回答,听见母亲干哑的嗓音,起身端来一杯水,扶起母亲,喂她喝了几口,再答道:“我没事的。只要母亲您好好的,我就没事。”

林丽吸了吸鼻子,道:“你外祖父母和姨母舅父他们——尸首在哪儿?”

沈丽予道:“我将他们背回了林家的墓园里安葬好了。只是现在,仅能安坟,无法立碑刻名。母亲放心,待我们为林家平冤,日后定能为外祖父母和其他长辈们立碑!”

林丽咳了一会儿,道;“好——等我病好了,我们去祭拜他们,之后再离开楮敦吧。”

沈丽予顿了顿,问道:“母亲,我们离开这里,之后去哪儿呢?”

“你还记得虞家的舅公吗?虞家离楮敦不算太远,唉,也不知我们这边的事——有没有波及他们。我们要去看一看。”林丽说完,重重地咳着。沈丽予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喝下。

林丽望着整间屋,问道:“我病得迷糊,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这是哪里?”

“母亲可认得一位叫林愿的人?”沈丽予将水杯放下,把被子往母亲的身上拉了拉。

“林愿么?我记得——他家住在县外,是卖纸的,纸品不错,和家里的生意应该有来往。”林丽坐直了些,道:“他收留了我们么?”

沈丽予点了点头,道:“我回来以后,原本打算等郎中为您开好药就带您离开的。可是林愿阿叔,还有他的母亲,十分坚持,一定要将我们留下。”她顿了顿,又道:“不瞒您说,我曾怀疑过他们。世道不好,人人举步维艰,若这家人留下我们是为了举报领赏怎么办?于是我让怀瑾盯了这家人几天,所幸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事情。”

林丽道:“我们现在不同往日,自然要更加谨慎,不能轻信他人。你这样想本没有错。不过据我所知,林愿一家,家风高洁,性情爽朗。他们肯收留我们,我们也不好多留,以免连累林愿一家。就等我们寻到了虞家的消息之后吧,到了那时我们尽快离开。”

翌日,握瑜带着林丽的手书,前往邻州找寻虞家。

·

一日午后,林丽被沈丽予扶着起床,刚喝过苦药,便听见林愿敲门,问可否进来,说是陈师傅过来了。

沈丽予以为陈师傅也许有了林杰的消息,心急地过去开门,不料眼前的陈师傅却是愁容苦脸。

林丽手撑在桌上,拢了拢身上宽大的外袍,起身向门外问道:“陈师傅么?怎么不进来?外面情况如何了?”

半月不到,楮敦县内十分热闹。

聂家高挂两盏大红灯笼,在县里派了几日的包子,言道是双喜临门,与乡里同乐:一来是聂家在新州的侄女被皇室选中,即将与皇太子平阳王成婚;二来是这家的家主终于不用再闲散度日,得了一个小官职,在楮敦的县衙里当差。

林愿嘟噜道:“怪可笑的,聂家那货色,连县丞的品级都不如,算哪门子的官?算什么喜事?”

陈师傅道:“那个赵县令借着林家这桩事,跟着州属上面的府官升迁了,今日启程离开楮敦。”

林愿气愤道:“真没想到啊!赵县令那歪嘴巴,命这么硬,妻儿过世,儿媳病死,克走了自己全家的人,到了中年,还能从县令这个小官升上去。”

陈师傅瞪了一眼,林愿才收住了嘴。

沈丽予向陈师傅望去,对了口型,朝他点了一下头,示意她想知道的林杰的下落,有没有消息。

陈师傅却微微地摇了摇头。等林愿走进去和林丽搭话时,他和沈丽予走到门外细声交谈。“县衙的悬赏还在。我还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见过林杰。其实没见过反倒最好,有些人不安好心,见到了,反而就会送到官府了。”

沈丽予忧道:“林杰年纪才六七岁,这么小的孩子,独身一个人走散了,外面还不太平,不知道他会怎样?”

陈师傅安慰道:“孩子,你别想太多,林杰就让我来找吧,你只需照顾好你的母亲。”

“只能劳烦陈师傅费力了。”沈丽予向陈师傅行礼致谢,道:”等我们寻到虞家的消息,离开楮敦后,一定会给您寄信的。”

陈师傅道:“虽然赵县令做事不顾章法,不一定查严,但林家的事,恐怕也会波及到虞家。万一虞家不肯收留你们,你们母女就留在楮敦吧。我夫人说她娘家那儿有一间旧屋,可以给你们母女俩住下的。”

他偏过头去瞧了眼林丽虚弱的样子,道:“其实你们不去虞家更好。你母亲这样的身子,还是不该走远路,而是要多休养。不养好,现在万一落了病根,以后就麻烦了。”

林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里面问了声,道:“陈师傅?您和丽予在商量什么?”

陈师傅看着低头沉思的沈丽予,再次走进去,道:“没什么,就是建议三娘子去抓些补药。你现在还是太虚弱了。”

林愿认同地点着头。

“你们放心,我没有那么弱。我一定会快些养好身子的。”林丽心里还有话,并未说下去。

她还在等握瑜回来。

林丽想好了——等她的病养好,她要重建林家的印坊和书坊。无论是为林家延续基业,还是为林家沉冤昭雪,这份产业都应该做下去。

可延续基业,钱从何来?

她们来时已囊空如洗。怀瑾、握瑜带来的银钱也用得不剩几多。

林丽寄希望于虞家的亲属。如若他们肯借予银钱,日后她愿双倍奉还。向人伸手要钱,总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林丽顾不得那么多。她的女儿现在只能依靠自己呢,她必须重新支撑起来。

林丽早在信中写明了苦衷,言请虞家顾念旧情。她曾听母亲提过虞家舅父。比起决然断亲的虞家老一辈,那位舅父没有那么心狠,对母亲很好,姐弟常有书信来往。每逢过节时,两家偶尔也会相互拜访。只是不知舅父过世后,林丽在虞家几个同辈表亲是否还能对她如此?何况是身处现下这般情形的她?

人情冷暖,从利益出发,亦是常情。因而,林丽又不敢抱有过多的希望。虞家不肯帮的话,那她就再想办法。

世事再难,办法也一定会有的。

·

过了三日,握瑜终于赶回来了。

如林丽所料,虞家担心惹祸上身,不愿与她再有瓜葛,坦言不举发就是最大的情分,送了些钱,当场就把她的信烧了,将握瑜打发走,并决定不日便变卖祖宅,搬离远地。

沈丽予道:“母亲,这些钱够了。陈师傅的家人愿意借我们一间小屋住,等您养好病,我们就从小处做起,一点一点把印坊跟书坊做起来吧。”

林丽宽慰地朝女儿点了个头。

握瑜道:“夫人,沈娘子,我回来时还觉察到一些异动。此地附近的一个军营,一下出来了两支军队,都往西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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