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衷咧开那张歪嘴,笑得阴险诡异,道:“就凭我是三品大官,你们不过一介草民!我的理便是理,你的理便是错!我说你们有罪,你们便是有罪!”
说完,他看向武宗,道:“只不过,今日的局面,翻转过来了罢了。”
禁军从四面八方灌入闲云殿,围着武宗和雷太傅。
赵衷笑道:“陛下怕什么?我不过一个文官,动不了手的。”
雷钺道:“赵侍郎,你可知罪?”
赵衷大笑,笑得疯狂又凄厉,道:“我有何罪?追名逐利,人人皆如此。其他人的手段就干干净净了吗?我只不过被你们发现了而已。如果没被发现,他朝封侯拜相,在世人眼里我就会是一个从寒门爬上高位的传奇!错从不在我,错在时运和机遇,错在我没有把他们这些绊脚石全都清理干净!”
他转身一步步走向沈丽予和刘絮,背对着武宗和雷钺,自言自语道:“我早就知晓,今日来了,我就走不了了。从我翻出你雷钺曾为楮敦乡贡,林家曾为你立下担保举荐时,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会将我拉下去,为皇帝平衡朝中势力。”
他走着走着,见沈丽予举起了一把闪闪发亮的金铜匕首,径直地对着他,随即停了下来,又转身面向武宗和雷钺那边,道:“雷钺!她们和我一样,都是棋子罢了!你少在那里自视清高,以为报答了你的恩人!”
言尽于此,眼下的局面,他已无计可施、无话可说。于是,他转而走向聂霓裳。
聂霓裳想躲开赵衷,却只能连连后退,最后撞靠在身后的殿墙上,无路可退。
赵衷将她围在自己双臂之间,把头压下去,死死地盯着她。
这个女人熬到现在这副模样,对现在的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当初他为何就只看上了这个女人?好像是因为她的身份,她的相貌,因为她以往趾高气昂地看不上他,因为他后来终于有机会跨越了她与他之间曾经的鸿沟,于是选择糟践她,选择借她的计谋,杀了所有人,顺势往上爬。
登高易跌重,易跌重罢了。他赵衷即便是死,也绝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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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予望着那恶贼被三四个禁军擒住,势弱的抵抗扛不住禁军强壮的抓握,最后被人连推带拉地送走,狂跳的心这才定下来,慢慢地收起匕首。
而聂霓裳早已被适才赵衷癫狂得要冲过来找她算账的架势吓得瘫软在地,完全失了神,也被宦官拖了下去。
武宗听见远处利刃入鞘的清脆一声,道:“沈娘子,你入殿居然还私藏兵器?”
沈丽予俯身道:“回陛下,这把匕首,是民女的母亲林氏留给我的唯一物件,一直贴身携带,不觉是把兵器,只当留个念想。而且民女入殿前,太过紧张,忘了交出去,还请陛下见谅。”
武宗微微靠后坐,没了方才正襟危坐的姿势,半抬着眼皮,直视着远处的女子,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整个人可以松懈了?”
沈丽予再俯身道:“民女不敢。”
武宗道:“你如此作为,真是半点都不把朕放在眼里啊!”
刘絮不懂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赶紧跟着沈丽予跪下。她原本以为接下来只要好好地谢了恩,之后就能离去。可这下听见那个高坐龙椅的陌生男人发出的洪亮嗓音里,每句问话都带着杀意,愕然不知如何做,只能跪趴在殿内。
沈丽予的姿势却变了。她猛然抬起头,看着皇帝,镇定道:“陛下何出此言?”
武宗却没有立即回她。
雷钺替武宗答道:“沈清嵘大将军乃我朝一品军候,赤胆忠心,军功累累,当年蓖北一战血染沙场,英勇殉国,追封为定北侯。你既是他的后裔,就绝不会只是普通百姓的身份,不该如此自称‘民女’。”
沈丽予道:“为国捐躯,追封名号,是父亲的荣耀。其英勇大义,身为其女,当自存心中,时时提醒自己。民女绝不敢拿父亲的功绩耀武扬威,自视甚高,忘了本分。”
“本分?”武宗反问道,便又收了话。
沈丽予道:“民女现在只是一介百姓,本就应该安分守己。此前一切所作所为,只为今日恳求陛下重审林家冤案,还我外祖父母一家清白名声。如有怵逆皇威,绝非有意为之,实乃无奈之举。民女——只求陛下让我一力承当全部过错,切莫降罪于其他人。”
刘絮听见这句,顾不得什么藐视皇权,立刻直起身子,错愕地看着沈丽予要把所有事都揽上身。她以为沈丽予只是不想她进殿看见赵衷那个恶贼的嘴脸,所以才不让她跟来。
直到现在,刘絮才完全明白过来,沈丽予之所以选择孤身前来,就是为了求得一个洗清冤屈的机会,然后奔向可以预见的死亡。
武宗又是一句。“你当真不怕死?”
“不怕。”沈丽予的眼神变得恍然,道:“或说,不知何时,民女早已死了。现下在陛下面前的,只是一个亡灵,残留着为家人洗雪沉冤的执念,之后随时都可以魂飞魄散。”
雷钺道:“沈娘子,陛下面前,休得胡言!”
“陛下,民女不怕死,只怕自己死了,林家十八条人命、程家三条人命的冤屈却未能洗清!”沈丽予再行俯身伏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道:“民女虽死无妨,只求陛下公开重审林家旧案,为所有牵扯进来的枉死冤魂还以一个公道。”
武宗冷冷地看着沈丽予,没有应她。
沈丽予再一次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重复着刚刚说的话,道:“恳求陛下公开重审林家旧案,还以枉死冤魂一个公道!”
武宗仍是不答话,只挥了挥手。雷钺便走了过去,将沈丽予和刘絮一道扶起来。
沈丽予站起身,额前已显红肿,
武宗即道:“赵衷欺君犯上,罪不可赦。他这些年审过的案子必然都要重审一遍,查实全部冤假错案。该还给百姓的公道,朕自然会做到。至于你——再未查清案情之前,你仍旧是谋逆案的逃犯之一。和你旁边这个、程娘子,先一同送入大牢,等上一段时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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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雷钺领着,沈丽予和刘絮被禁军押着走出闲云殿,走在通向刑部大牢的路上。
雷钺走在沈丽予身边,对她细声道:“你纵是不说那些软话,把罪责全往自己身上揽,陛下也不会杀了刘絮。”
“您不该把她找来。”沈丽予冷着脸,直视前方的路。“至少现在他确实不会杀了。”
雷钺道:“你难道不信我的话?”
沈丽予侧过头,无言地看了雷钺一眼。
“需要我给你们外面那些亲友,带什么消息吗?”雷钺又问她。
沈丽予眼中这才有了些光,道:“只说刘絮的消息好了,说她很快会回去的。”
“你很快也会回去的。”雷钺叹道:“那个人,没有你想得那么坏。”
坐在权力之最高位,有谁不会变吗?父亲曾说过,游宗年少时也曾励精图治,为政勤勉,大瑞重回开朝初期的盛世。而后来,在这座皇宫里、在大瑞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所有悲与乱,人人有目共睹。
沈丽予记得在父亲的丧仪上见到的平阳王,那位青年心系天下、痛心惋惜的样子,与龙椅之上的那个人的样子,全然不同。
不知今日的事过后,皇帝见到她的堂姊,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沈丽予问起另一个人。“雷太傅,您是太子的老师,那——或许会知道沈惠妃娘娘的消息吗?”
雷钺道:“嗯。”
“她——知道这些事吗?”沈丽予低下了头。
雷钺道:“惠妃娘娘甚少离开自己的寝殿,与外界的联系不多。也许只知一点,未解全貌。”
沉默半晌,沈丽予问道:“聂氏日后会如何?”
自然是白绫一条,自缢而死。宫里宫外,对女子名声向来苛刻。皇威不可毁,不问情理缘由,一切私下解决,别传扬开来便是大家都觉得体面的结果。人死了,相关的事也就随之沉寂消散了。何况沈惠妃为太子生母,位份尊贵,聂氏这样的人更不可能留下。雷钺对沈丽予直言如此。
沈丽予只想问最后一句,道:“方才离开闲云殿前,陛下留您说了什么?可否告知于我?”
“与我说了两件事。其一,陛下直言沈惠妃奉命入宫选秀时已是内定人选。谋逆案源头起于聂氏,那她为何要陷害你们林家?不过你应该知晓答案了。聂氏大概认为你凭身份会更胜一筹,于是动了恶念。”
沈丽予五指收拢,犹如手掌中握着什么东西,此刻对它充满了恨意,只想狠狠地捏死。“哼,还请雷太傅务必将此事告于聂氏,好送她一程。”
雷钺又道:“其二,去年与太子定下婚约的那位马相家的小孙女,今晨病故了。”讲完这句,他才稍微说得再大声些,道:“总之,棋局已定,你和刘絮在里面安静等候消息便是。”
进入刑部大牢之前,沈丽予蓦地回首,此处地势偏高,远眺可见整个新州城。此时皇城的西面染满橙红,余霞成绮,恍然如梦。她觉得好像能看见清风堂,还有在那里等她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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