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地心谷后,聆根据自己记忆中的路线赶往中圈和核心区交界处的金水湾。
即将抵达的时候,她却意外在草丛间发现了一条眼熟的灰鳞小蛇,她念头一动,用精灵语哼出一段古怪的小调,这是一个归家的信号,很低沉,人耳不容易听见,但可以沿着地面传到很远的地方。
灰麟小蛇察觉到这个信号,飞快地在丛林间蜿蜒穿梭,她一路跟着它,终于在贴近崖壁的山脚下看见一小棵极不起眼的槲寄生,最顶端的那一枝叶子染着红色。
多年没来,红叶村越来越隐蔽了。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村落里的女人比聆之前来时少了一大半,她们在准备捕猎工具,忙碌依旧,而克丽丝不在。
看见她,女人们都惊喜地迎了上来:“聆!你怎么来了!”
她们经常会在每一月次的森林集市上用材料和她交换魔药,但她很少来村里,后来连集市也没去了,她们也曾向精灵们打听过她的消息,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聆:“路过的时候看到了灰鳞蛇,想到可能你们驻扎在了这里,就过……”
“天哪,怎么感觉两年不见你反而瘦了这么多呢,要照顾好自己呀。”她的话还没说完,她们便拉着她进村坐下,纷纷将果酱果干熏肉腌菜往她面前堆。
聆手忙脚乱地接过:“好了好了可以了,我已经抱不过来了——”
她们的热情与善意让她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些习以为常的情感是如此依赖。
“不多不多!抱不住就放空间里带走!哦还有几瓶【中级·克丽丝】,我们特意留给你的,你一直没去集市,放着好久了!”
这种特殊魔药是克丽丝为了与精灵做交易而自创的,也由此促成了集市的诞生,在那里,人与精灵难得能和平共处。
八岁那年,聆和米伽的生死战让雅歌决定搬离地心谷,她认为这个地方不适合她成长。
搬去哪里是个问题,后来她想到了自己曾听说过的红叶村,西顿带着她们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置身于一片绿意中的村落。
面对着这陌生的一家三口,即便里面有她们并不喜欢的精灵,这里的人却依旧以食物与酒酿相待,并没有过于排斥。
聆好奇地看着她们,这是除了妈妈以外,她第一次看见其他人类,而且……全都是女人,或年长或年少。
以至于她问出了一个幼稚的问题:“人类全都是女性吗?”
她们被她天真的话逗笑:“不是这样的,有男性,而且更多。”
聆:“那为什么这里一个男性都没有?”
女人们神情微妙,不知道该不该这么早就让她了解这些,雅歌却说:“没关系,告诉她吧,她可以听懂,也应该知道。”
“我们都是贫穷人家的孩子,在我们哪里,把女孩卖掉以供养家庭是很寻常的事,甚至成了一种传统……”
这是聆所从未接触到的世界的另一面,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妈妈把自己养得很好,至少她成长至今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女性就活该被轻贱。
“会有一些大家族的人把我们买走,然后送到艾勒森林里,”有人伸出手,她的关节处有很深的刀疤,“为防止我们反抗,他们会将我们弄残,然后给我们一种魔药去引诱精灵,直到怀上孩子才能跟他们回去。”
但这个方法逐渐不管用了,因为总有人想活着,也总有人会逃跑,第一个成功自救的人,就是克丽丝。
她带着获救的其他人一起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森林里求生,从最初的三两个手脚被废的人,到现在能聚成一个完整的小村落,栽种采集编织狩猎分工明确,定期轮换自给自足,整整走过将近三十年。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很野蛮也很简单,她们用自己的智慧和方法设计杀死了一个袭击村落的特级精灵,然后将对方的脑袋挂在村头的槲寄生上,鲜血染就的才是真正的红叶。
从此这里就有了她们的一席之地。
雅歌等人住下后的次日,好几条灰麟的小蛇游回村落,女人们将它们关进装着母蛇的笼中,这是用来引路的。
傍晚,克丽丝等人返回村落,还带回来一些同样被迫来到森林的女孩们。
只是这些女孩很不正常,半途中就有人开始口吐白沫,血管曲张发青,呼吸困难,浑身抽搐,发作一阵就停下,过段时间又继续,而且持续时间越来越长。
她们被喂了毒,只有定期吃解药才能活下去,途中也有想活命和受不了毒发痛苦的人选择回去。
克丽丝一一报出材料名字,女人们忙去找来,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为这些人解毒,希望她们还有试错的机会。
雅歌思考良久,说:“把晶莹草换成归月草试试吧,不过我不确定能起多大作用,只是在一本古老的典籍里看到过类似这种症状的病。”
克丽丝:“谢谢。”
所幸这副药最后起了作用,除了中毒太深的两人外,其他人都被救了回来,她们需要将养身子,无法劳作,便以留守村落为主,帮忙做一些杂活并学习生活技巧,之后轮换外出狩猎,每一个人在这里都会成为能独立生存下去的优秀猎手。
其实栽种收获食物的生活方式更为稳定,只是为保证安全,她们时常迁移,无法长期在一个地方定居,她们在哪里,哪里就是红叶村。
克丽丝看着一直跟在雅歌身后的西顿,虽然他们看着很和谐,但她还是问了句:“是这个男人强迫你的吗?如果你先遇到了我们,就有权利选择是否生下这个孩子,当然,如果你现在还是不愿意,我们也会想办法帮你解决掉他。”
这里的很多女性也曾怀上孩子,都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于是她们终止妊娠的技术也日渐成熟。
聆瞪大眼睛,小心地揪住妈妈的衣角,啊,什么,自己还有可能不出生吗,要把爸爸干掉吗,不行的呀。
西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将雅歌的手握在自己掌心。
雅歌一笑:“不,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活着,所以我选择生下这个孩子。”
她将聆搂入怀里,亲吻她的额心:“我的阿伊诺,谢谢你。”
刚才她们说的话聆还能听懂,但妈妈的这些话,她是真的不懂,不过这不影响她接受妈妈的爱,她抬起头也在她的额心吻了一下。
西顿看着她的眼神越发冷飕飕。
聆心想,要把爸爸干掉吗,也不是不行呀。
站在克丽丝身后的风精灵混血看着这有趣的一家人,扑哧笑出了声。
“这是我们的养子,”克丽丝介绍说,“罗勒。”
她们找到他母亲的时候,孩子的月份已经有些大了,没办法拿掉,只能生下来,可这个可怜的女人却难产而死,她们在埋了孩子和抚养孩子之间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心软了,一人一口饭把他带大。
“我听说过您,”罗勒看着雅歌,“赫尔维亚小姐,您在兰蒂斯国已经消失了很久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公爵府对外的一致口径是重病在外休养,但更可信的传言是她失踪了,或者……死了。
雅歌:“听起来,你并不只是在艾勒森林里活动。”
罗勒:“一个小小的材料商罢了,靠着混血的身份在两方世界之间赚点差价。”
“那你能弄到云山咖啡吗?”雅歌感兴趣道,“我很想喝。”
“我尊贵的小姐,那可是像金子一样昂贵的东西,也不是有金子就能买到的东西。”
“定期帮我带信给公爵府,然后把咖啡带回来,我父亲会为此支付不菲的报酬。”
罗勒一笑:“您愿意支付的报酬里,包括让我们‘布洛格’商会分会入驻莫尔勒城吗?其实我很早就想和您谈这笔生意了,只是您总不在公爵府。”
雅歌听到这里才意识到,他自称“小小的材料商人”相当谦虚,也笑了笑:“我喜欢周游,不喜欢停留。那咖啡的份量可不够,说出你的所有筹码,我会酌情考虑。”
聆同样感兴趣,听得认真之时,却被拽了一下胳膊,一回头,她的好爸爸正紧紧盯着她,然后用手指比了个“1”。
聆看了看那位和蔼可亲的罗勒叔叔,又看了看兴味满满的妈妈,比了个“5”。
西顿冷冷地点了点头。
她立刻转身扑到雅歌怀里:“妈妈!Lily饿啦,想吃东西——!”
雅歌本来还想再多说两句,可是抱着自己腿的小东西实在磨人,最后她只能抱歉地看着罗勒:“你的想法我很感兴趣,有空再……好好,想吃什么呢我的小阿伊诺?”
“烤鱼!我们和爸爸去河里抓吧!”
“河?那倒有点远……嗯……好吧。”
“嘿~!”
一句话让爸爸为我去精灵墓地偷五枚高级核心!
红叶村于聆而言太特殊,在她尚未完全形成的世界观中嵌入一块坚固的基石,她原以为自己会一直生活在这里,直到数月后克丽丝等人开始整理行囊,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次会停留在哪里,这场迁徙这可能会长达数十日甚至数月。
雅歌原本打算跟她们一起走,但在出发前夕,她昏了过去,也是从这时起,她再也没能站起来,终日只能坐在轮椅上。
其实这件事早有征兆,最近她越来越嗜睡,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的睡眠时间,可他们还没意识到这会造成什么后果。
最终西顿只能带着雅歌回到地心谷,她长睡不醒,也只有希格玛能给出答案。
『她离开大地之心太久,也太远,联系在加速变弱。』
雅歌每多活一天,时光就要多逆流一天,留下这个已故之人的代价也越来越大,此消彼长,她日渐虚弱,终有一天会滑向死亡深渊。
『你必须学习魔法,』西顿抓住聆的手,『你太弱小!』
聆拼命挣脱:“我不想学习魔法,我要学做魔药!”
苏醒的雅歌虚弱地将手覆在西顿的手背上:“别这样……”
他反手握住她紧贴着自己的额心,我不能再次失去你……
雅歌一眼就能读懂他眼中的含义,但还是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可是,不可以……”
她对于活着的渴望很强烈,可那是属于聆的人生,不该被自己侵占。
西顿在这件事上绝不退让,他看向聆,眸色冰冷:『打赢我,你就学习魔药。』
这是个强人所难的要求,聆连仅大她两岁的米伽都打不过,遑论西顿,就算打赢了,那也是十数年以后的事情,可是……
“我接受!”她眼睛泛红,凶狠地倔强地与他对视,“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要自己做决定,一次打不赢我就打无数次,直到我赢,直到你同意!”
雅歌捏了捏她的鼻子,她的阿伊诺已经为了自己所热爱的魔药赌上一切,所以她说:“只要让爸爸见血,就算你赢,割破手指也算。”
聆永远也不知道后来西顿为了这句话发了多大的脾气,她觉得这个不难,点了点头:“好。”
但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无数次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直径超过二十米的特级风场,她都在想,我只是个中级小混血,他总是如此高看我。
攀过这座小高山,她用了三年,用自己的风裹住魔药一次次冲向最危险的风口,生生撕开一条通向他的路,甚至不惜动用自己的时空魔法纹路,代价是养了大半年的伤。
手臂被聆划伤的那一天,西顿屈膝在雅歌面前,耳朵贴着她的心口,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心跳,却在想不知何时的某一天,它就会停止,这双眼里再也不会有自己的身影。
雅歌抚过他的脸颊,轻声说:“我是个永远停留在过去的人,从那天起的每一天,都是命运的馈赠。”
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可这不代表他能接受,为她所爱的喜悦与永失所爱的恐惧共生,爱意日甚一日,绝望日甚一日。
聆看着他们的神情,有些不安:“妈妈,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雅歌牵过她的手,放在西顿手心:“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喜欢魔药,那就去做吧,我的阿伊诺,我永远为你骄傲。”
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不过好在,这一生不算虚度,傲人的成就,她得到了,渊博的学识,她得到了,无私炽烈的爱,她也得到了。
————
为欢迎聆的到来,女人们好说歹说劝她留宿一晚,傍晚宰杀了一只小羊羔,准备做顿烤全羊。
聆帮她们打下手,刀刚划破羊腹还有些手生,待将它从内到外打理干净,就和以前一样熟练了。
炭火烘烤下,羊羔的表皮开始变得酥脆,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人将一只水桶放在她身旁,里面的鱼扑腾得厉害,很是新鲜。
她一抬头,居然是阿罗克老师,这里离金水湾很近,她就是过来找他的,却也没想到二人会在这里相遇。
更令她惊讶的是,他已经喝了自己制作的魔药,新生的手臂肤色偏白,从脸上那些青色的胡茬看得出,重新切开伤口等待手臂长出来的这段时间他过得并不容易。
“你好,”他打了声招呼,“我是阿罗克,在这里借宿。”
“你好,我是聆,也在这里借宿。”
阿罗克以为她是红叶村的人,此前不在大约是外出,听到她的话有些意外。
一个女人有些唏嘘:“他是凯拉女士的养子,来艾勒森林里谋生,听说她去世了,既然是她的孩子,我们能帮着照顾点,肯定是要帮的。”
没上过学的她们对于她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却也知道她很了不起。
从她公布了什么方案起,全国对于很多材料的需求都急速攀升,为普通人们提供了一份又一份工作,来村中进行采购的材料商们也给出了更高的价格。
魔药怎么发展,与她们无关,但生活每一天都在变好,这与她们有关。
聆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看着在灰烬中散发光和热的炭火,她们在赞美她的老师,她们会记得她的老师。
阿罗克笑了笑,说:“能成为她的孩子,我很荣幸。”
说话间有人拿着一个笔记走了过来:“聆,这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刚刚才到,真是巧了。”
在罗勒的牵头下,会有挂着槲寄生的邮局愿意为她们和人类世界寄送东西,暗号是“蛇鳞道”和“红叶村”,慢是慢了些,总比没有强,收到这个笔记时她也很诧异。
聆接过道了声谢,翻开确认项链没弄丢,又重新佩戴上:“这个是我寄的,就算没碰见那条蛇,我也会来红叶村。”
阿罗克看着那熟悉的封面:“为什么你会有我母亲的笔记?”
而且这是最新的一本,记录了她人生中最后的想法。
聆抚摸着扉页上的那行字,笑了笑:“我是老师的学生。”
“但我从未见过你,抱歉,我只是很好奇你们的关系。”
“老师,明天带我去金水湾看看她吧。”她说。
这个称呼令阿罗克震惊,他反应了许久才像是想通了什么,缓缓应了声:“好……”
次日天还未亮,二人便启程,聆谢绝了女人们的挽留,他们抵达的时候,黎明的第一缕晨光从两壁山岩之间的缝隙中漏下,在地上映出一片灿金光芒。
“金水湾”并不是河,而是晨曦对这无名山谷致以的问候。
阳光落下之处却是两座坟茔,一新,一旧。
聆在新坟前放下一束铃兰花,这个季节不是它的花期,花是她从秘境带出来的,存放于铃兰项链的空间中,没有半点凋谢之意。
旧坟的墓碑上已经遍布大大小小的裂隙,看得出来它曾经长满青苔,又被悉心清理干净,墓碑上的笔迹有些眼熟——挚友夏因于此听雨。
这是凯拉老师为对方立的墓。
阿罗克放下两束白色的野百合:“她们是我的母亲。”
他也是看到这墓才意识到,是她将他的亲生母亲安葬,当年他还在孤儿院的时候,他曾问过她:“为什么你每年都会来看我,他们都说你是我的母亲,是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其实他更想问,为什么你不带我走。
她却说:“你的母亲名为‘夏因’,记住她吧,你是她最后的自由。”
后来他跟着她离开,逐渐了解了她的生平,她的过往,自己解答了自己多年的疑惑:年轻时候的她遍寻大陆,一心钻研,为芥子青花光了所有积蓄,常常有上顿没下顿,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更别提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年来莫尔勒的白玫瑰看他一次,大约已经是极限了。
她在他成年那年出了趟远门,回来的时候送了他一枚淡蓝色的魔法核心。
“是你母亲想要送给你的,一份迟来的礼物,”凯拉说,“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干这种事,认识你母亲的那些年,我总是为她的任性买单,她走以后,也一样。”
于是刚到金水湾的那几天阿罗克一直在想,母亲的墓中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聆蹲下来把自己给凯拉老师的花分出来一半,放在夏因墓前:“以她们的交好程度,应该不会介意共享一束花。”
“当然。”阿罗克笑道。
聆取出一封信:“这是我的母亲写给老师的,但她们都已不在人世,还是交给您吧。”
阿罗克接过:“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她指着南方:“那里有我很重要的人们,老师呢?”
他看着自己的手:“艾勒森林能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找回之前的状态,终有一天,我要为我的母亲讨回一切。”
她说过,等我走了以后,你要学会还自己自由。
他不要自由,他只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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