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之渊的风,是从地心深处吹来的。
裹挟着玄铁的冷冽与古玉的沉润,吹过墨羽额前的碎发时,她正蹲在万丈悬崖的边缘,指尖抠着崖壁上一道幽深的裂缝。裂缝里渗出点点墨色的光晕,如同凝固的夜露,在她指甲盖上映出细碎的涟漪。
“这里的黑玉,要等三千年地火一动,才能顺着岩缝沁出髓来。”她头也不回,声音被风揉得有些散,“寻常仙者凿石取玉,只会伤了玉脉,唯有等它自己‘吐’出来的,才承着周山的精魂。”
雪鸿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月白的衣摆被渊底升腾的气流托起,又缓缓落下。他望着她蹲坐的身影——黑羽化为人形时,她总爱穿一身玄色劲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肤色是极健康的蜜色,在周山独有的青幽天光下,竟像裹了层暖玉的光晕。
自昆仑冰火渊初见已过去百年。
这百年里,他寻遍四海八荒,终将这只桀骜的黑鸟的踪迹,刻进了自己每一寸神识里。她居无定所,常于凶戾之地修行,时而化作黑羽遮天的巨鸟,撕裂雷云;时而化为人形,在妖兽环伺的险地静坐,眸中金焰不灭。世人尚不知天地间有这等存在,只当偶尔掠过的黑云是灾厄前兆,却不知那黑云之下,曾有白翅为她劈开雷劫,亦有她的黑羽为他挡住魔焰。
“你带我来此,便是为了这黑玉?”雪鸿走近,靴底碾过崖边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注意到她指尖沾着些许墨色粉末,显然已在此处等候许久。
墨羽终于回过头,凤目中映着渊底流转的玉光,竟比寻常时候多了几分柔和。她起身时,玄色衣摆扫过崖壁,惊起几只栖居石缝的墨色飞蛾,翅翼上竟也带着玉石的光泽。“不然呢?”她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惯有的桀骜,“难不成带你来看周山的风?”
她说着,忽然抬手,指尖朝那裂缝轻轻一弹。一滴鲜红的血珠从她指腹渗出,落入裂缝之中。几乎是瞬间,整道裂缝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墨光,原本渗出的玉髓如活物般翻涌起来,化作一道蜿蜒的墨色流光,顺着她的指尖攀爬而上,最终在她掌心凝聚成一块不规则的玉石。
那玉约莫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如墨,却又透着琉璃般的通透,仿佛将整个夜空都凝在了石中。更奇的是,玉身内部竟流淌着丝丝缕缕的银线,如同星河流转,随着墨羽的动作而缓缓移动。
“周山玄铁黑玉,万年一遇的‘星河流转’。”墨羽将玉托在掌心,对着光转了转,银线便在玉中划出璀璨的弧光,“据说此玉能映人心魄,若心有执念,便能在玉中看见想望之物。”
雪鸿的目光落在那玉上,琥珀色的眼眸微微一凝。他看见自己的倒影落在墨色玉面上,白衣黑发,神情平静,唯有腕间一片光洁的皮肤——那里本该有半块黑玉的位置,此刻空无一物。而在他倒影的旁边,墨羽的侧脸被玉光勾勒得格外清晰,眉梢眼角的桀骜,在玉光下竟添了几分难得的温柔。
“你想望什么?”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低了些,被周山的风送进她耳中。
墨羽的指尖微微一颤,掌中的黑玉似乎也跟着轻颤了一下,银线流转得更快了些。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玉翻了个面,看着玉中自己的影子,又看着影子旁边的他。良久,才低声道:“我想望……”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他,凤目中的金焰在玉光下明明灭灭:“我想望这天地,能否容得下一只黑鸟的羽翼。”
雪鸿的心猛地一揪。
他知道她的苦。自她有灵智起,便被视为灾厄的象征,所到之处,云生墨色,雨落灾劫。世人怕她、骂她,仙门视她为异端,魔族想收她为战宠。唯有他知道,她羽翼下的伤痕,是替苍生挡下的天劫;她眸中的金焰,是焚尽自身业火的余烬。
“会容的。”他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望向周山渊底翻涌的玉光,“有我在,便容得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墨羽侧过头看他,见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映着渊底的玉光,也映着她的影子,那份坚定的温柔,让她心头一暖,却又泛起一丝酸楚。
“雪鸿,”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是神鸟,生来便是要护佑苍生,受万人敬仰的。而我……”
“没有‘而你’。”雪鸿打断她,转过身正对着她,目光灼灼,“墨羽,你可知比翼鸟为何一翼一目?”
墨羽一怔。
“《山海经》言:‘比翼鸟,相得乃飞,见则天下大水。’”雪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古老的誓言,“世人只知其凶,却不知阴阳相济,方为天道。一翼是缺,亦是合;一目是残,亦是全。你我本为一体,何来神鸟与灾星之分?”
他说着,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他的指尖微凉,带着雪松香,触碰到她皮肤时,却让她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我寻了你千万年,”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从昆仑冰火渊初见,到此后百年相伴,我早已明白,我的羽翼,生来便是要与你并翼的。”
墨羽的心跳如鼓,凤目中的金焰剧烈跳动着,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想开口反驳,想说出他们之间隔着的天规、世人的眼光、以及她身上背负的灾厄宿命,可看着他眼中毫不掺假的真诚与温柔,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时,雪鸿忽然伸手,取过她掌中的那块“星河流转”黑玉。
“你做什么?”墨羽一惊,想要夺回,却被他轻轻避开。
雪鸿没有回答,只是将那黑玉捧在掌心,闭上了眼睛。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无比凝重,月白的衣袍无风自动,丝丝缕缕的白光从他体内溢出,缠绕在黑玉之上。那白光并非攻击性的仙力,而是带着一种温润的、近乎慈悲的力量,缓缓渗入玉中。
墨羽怔怔地看着。她能感觉到,那块本应极寒的黑玉,在雪鸿的白光包裹下,竟渐渐变得温热起来,甚至隐隐有了心跳般的脉动。渊底的玉光似乎也受到了牵引,纷纷汇聚过来,在他们周身形成一道墨色的光茧。
“雪鸿,你……”
“墨羽,”雪鸿再次开口,声音因注入神力而有些微颤,“此玉承周山精魂,亦映你我心魄。今日,我以身为誓,以血为约——”
他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眸中光芒大盛。下一刻,他竟双手握住那块黑玉,猛地用力一掰!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在周山之渊中回荡开来。
那并非凡物碎裂的声音,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天地法则在此刻被强行撕裂。墨色的光茧剧烈震动起来,渊底的玉髓如喷泉般冲天而起,空中风云变色,竟同时落下雪与墨雨,黑白交织,形成一片诡异而壮丽的景象。
墨羽惊呆了。她看着雪鸿双手间,那块原本完整的“星河流转”黑玉,竟被硬生生掰成了两半!
断裂的边缘并不整齐,带着粗犷的撕裂痕迹,却奇异地吻合在一起,如同浑然天成的阴阳两半。一半在雪鸿左手,另一半在他右手,每一半玉中,那流淌的银线都化作了半只鸟的形状——左半边是展翅的白鸟,右半边是振翅的黑鸟,合在一起,正是一只完整的比翼鸟!
“你……”墨羽的声音颤抖,看着雪鸿虎口处渗出的点点白光——那是神鸟的血,比仙血更纯粹,此刻正顺着断裂的玉缘,缓缓渗入玉中。
雪鸿没有在意手上的伤,只是将右手的半块黑玉递到她面前。那半块玉上,清晰地映着半只黑鸟的银线,而玉的边缘,还沾着他的一点白光。
“墨羽,”他的目光深邃如渊,里面盛着她从未见过的郑重与深情,“此玉为证,你我各执一半。”
他顿了顿,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若违此约,比翼魂灭。”
“若天地相阻,我便碎了这天地。”
“若众生不容,我便站在你身前,挡下所有唾骂与刀戈。”
墨羽看着他手中的半块黑玉,又看看他左手握着的另一半,上面那半只白鸟的银线,正与她这半只黑鸟遥遥相对,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酸涩与滚烫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让她落下泪来。
她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见过太多冷眼与背叛,早已以为自己的心如同周山的玄铁,坚硬而冰冷。可此刻,看着雪鸿眼中毫不迟疑的坚定,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誓言,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渴望,也会动容。
“你……”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半块黑玉,温热的,带着他的气息,“你可知,你这一掰,便将自己与我这灾星,永世绑在一起了?”
“我知。”雪鸿毫不犹豫,将半块黑玉塞进她掌心,轻轻合拢她的手指,“我早已等了千万年。”
墨羽低头,看着掌心的黑玉。玉中半只黑鸟的银线,在她握住的瞬间,竟微微亮起,与她体内的灵力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她能感觉到,玉的另一端,连接着雪鸿手中的半块,连接着他的心跳,他的气息,他的……灵魂。
比翼鸟,不比不飞。
原来古人诚不欺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再次抬眸时,凤目中的金焰已化作绕指柔肠。她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根用玄鸟尾羽编织的墨色丝绦,将那半块黑玉系好,然后珍重地挂在颈间,贴身收藏。那玉贴着心口,温热的触感,仿佛能熨平她千万年的孤寂。
“雪鸿,”她看着他,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真正的、释然的笑,那笑容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璀璨得让周山的风都为之停滞,“若天地不容你我,我便与你一起,毁了这天地;若众生唾弃于我,你站在我身前,我便护在你身后。”
“如何?”
雪鸿看着她的笑,琥珀色的眼眸中漾起温柔的涟漪。他抬起左手,将自己那半块黑玉也用一根银丝系好,戴在左手腕间。那半块玉上,半只白鸟的银线,此刻正与他腕间的脉搏同频跳动。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
周山之渊的风雪渐渐平息,墨色的光茧散去,露出崖边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
白衣胜雪,黑衣如墨。
他腕间的半块黑玉,与她颈间的半块黑玉,隔着衣衫与空气,遥遥相望,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古老的约定。
定情石裂,半玉为约。
从此,比翼鸟的宿命,便刻在了这两半黑玉之中。
只是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这看似坚固的约定,未来会面临怎样的天规戒律,怎样的世人唾骂,怎样的……生离死别。
此刻的周山之渊,唯有玄铁黑玉的沉润气息,与两人交握的指尖传来的温度,见证着这段荡气回肠的初约。
而那两半黑玉中,白鸟与黑鸟的银线,正缓缓流转,合在一起,勾勒出比翼双飞的剪影,在周山深处,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周山之渊的玄铁黑玉,被他一分为二。“墨羽,”他将半块塞她掌心,“此玉若碎,比翼魂灭。然天地若阻,我便碎了这天地。”她低头,看黑玉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唇角第一次扬起不被灾厄笼罩的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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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定情石裂,半玉为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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