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莫妄虞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难以忽视的涟漪。
新帝坐稳了龙椅,摄政王把持着朝政,而他这个曾为谢诗韵殚精竭虑的旧人,在权力更迭的浪潮中,已然成了一枚被搁置、甚至可能被遗忘的棋子。
雁门关外的天地再广阔,也掩盖不了他被放逐的事实。
这种认知,混杂着对莫渊日益复杂的情感,让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与茫然。他开始更长时间地沉默,对着那卷《鬼谷兵略》残卷,目光却常常没有焦点。
莫渊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没有点破,只是将更多的事务带回了主院处理。
有时是堆积如山的军报,有时是与麾下将领的低声商议,他不再完全避着莫妄虞,甚至偶尔会就一些无关紧要的军务,随口问上一两句。
起初,莫妄虞只是漠然以对。但那些熟悉的军情术语、山川地势、兵力调配,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不断撩拨着他沉寂已久的、属于谋士的本能。
这日,莫渊正与副将商讨开春后对一处屡遭骚扰的边境村落进行清剿布防。副将提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步步为营策略。
莫渊未置可否,目光却瞥向了窗边看似神游天外的莫妄虞。
“哥哥觉得呢?”他忽然问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副将愕然,看向那位苍白病弱的囚徒。
莫妄虞执书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仿佛未曾听见。
莫渊也不催促,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半晌,莫妄虞极轻地叹了口气,合上了手中的书卷。他依旧没有看莫渊,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清冷而平静:“步步为营,固然稳妥,但耗时日久,恐生变故。蛮骑来去如风,惯会骚扰,其意在疲我军民,乱我春耕。”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书卷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继续道:“不若以那村落为饵,示敌以弱。暗中抽调精锐,伏于其侧翼必经之狭道。待其入彀,断其归路,雷霆击之。不求全歼,但求重创其一部,可保此地一季安宁。”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却条理清晰,直指要害。不仅点破了副将策略的弊端,更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也更有效率的方案。
副将听得怔住,细细思量之下,不由得面露钦佩之色。
莫渊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光芒。
他放下茶杯,看向莫妄虞,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哥哥高见。”他转向副将,“就按先生说的去布置。”
副将肃然领命:“是!将军!”他看向莫妄虞的目光,已然带上了几分敬意,躬身退下。
室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莫渊走到莫妄虞榻前,俯视着他。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莫妄虞低垂的、线条优美的侧颈,那里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清淡青色的血管。
“我就知道,”莫渊的声音低沉,带着某种满足的喟叹,“哥哥的锋芒,是这小小病榻困不住的。”
莫妄虞抬起眼,对上他灼热的视线,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戏谑与逼迫,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才智的认可与……渴望。这种目光,比任何强迫与折辱,都更让他心神震动。
“不过是纸上谈兵。”他移开视线,语气依旧冷淡,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纸上谈兵,也能杀人。”莫渊在他身旁坐下,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哥哥可知,你方才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或许就能让数十边军儿郎免于死伤,让一村百姓得以安稳春耕。”
他的话语,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了莫妄虞的心上。
是啊,在这里,他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次推演,都可能直接关系到生死,关系到一方安宁。这与在京城时,那些围绕着权力、倾轧、虚无缥缈的算计,是如此不同。
一种久违的、属于智者的价值感,如同被春雨滋润的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悄然萌发。
自那日后,莫渊似乎找到了与莫妄虞相处的新方式。他不再仅仅将他视为需要征服和占有的所有物,而是开始真正将他当作可以咨议的“先生”。
越来越多的军务,甚至是关乎边境整体布防的决策,他都会拿来与莫妄虞商讨。
起初,莫妄虞还带着几分抗拒与疏离,但渐渐地,在那一个个对着地图、沙盘推演的夜晚,在那一次次关于兵力、粮草、敌情的分析中,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完全置身事外。
他的才智,他的谋略,在这片真实而残酷的土地上,找到了前所未有的用武之地。
他看着莫渊认真聆听他分析时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将自己的计策付诸实施后带来的切实改变,一种奇异的、掺杂着成就感和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归属感,开始悄然滋生。
恨意并未消失,它依旧沉淀在心底最深处。但它似乎不再是他与莫渊之间唯一的纽带。
权力、才智、甚至是对这片土地隐约的责任感,都成了连接他们的、更加复杂也更加牢固的锁链。
这夜,两人又为了一处新发现的、可能被敌军利用的小道布防问题讨论至深夜。烛火摇曳,在地图上投下两人时而靠近、时而分开的身影。
“……此处必须加设烽燧,并与主关隘形成犄角之势。”莫妄虞指尖点着地图上一处险要,语气肯定。
“烽燧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莫渊沉吟道,“不如派小队精兵常年巡哨,更为隐蔽。”
“巡哨频率不足,恐有疏漏。烽燧虽显眼,但预警最快。可伪装成猎户小屋,以作掩饰。”
“伪装……”莫渊思忖片刻,眼中一亮,“可行!”
两人就细节又商讨了许久,最终定下了方案。莫渊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看向对面同样面露倦色、却眼神清亮的莫妄虞,忽然低笑了一声。
“哥哥,”他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慨叹,“若你早来边关几年,这三十五万铁骑,或许早已踏平敌酋王庭了。”
这话语里的推崇与某种隐晦的遗憾,让莫妄虞心头微颤。他垂下眼睫,收拾着散乱的地图,没有接话。
莫渊看着他纤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那专注的神情,与在京城时运筹帷幄的模样重叠,却又多了几分边塞磨砺出的、沉静的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欣赏、占有欲和某种更深沉情感的东西,在他胸中涌动。
他伸出手,不是去碰地图,而是轻轻覆在了莫妄虞收拾地图的手背上。
莫妄虞动作一僵,倏然抬眼。
烛光下,莫渊的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清晰可见的炽热与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留下来,哥哥。”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这片土地,为了这些需要守护的边民,也为了……你胸中那不曾熄灭的丘壑。”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紧紧包裹着莫妄虞微凉的手。
“与我一起,打下一個真正的、无人敢犯的太平边关。”
他的话语,不再是诱惑,而是邀请。一个将他置于平等位置,承认他价值,赋予他重任的邀请。
莫妄虞看着他那双此刻无比坦诚、甚至带着一丝恳切的黑眸,感受着手背上那滚烫的温度,心中那座由恨意与不甘筑起的坚固堡垒,仿佛在那一刻,被这混合着野心、认可与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情感的洪流,冲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拒绝吗?
他似乎已经找不到毫不犹豫拒绝的理由。
答应吗?
那意味着与过去彻底决裂,与身边这个他恨过、怨过、却也……无法再纯粹憎恶的男人,彻底捆绑在一起。
他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但那沉默之中,某种坚定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窗外,边关的夜风呼啸着掠过,带着远山的寒意和星辰的清辉。
而屋内,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交叠的手,和那双在沉默中,进行着最后挣扎与抉择的、清冽如雪的眸子。
漫长的冬天似乎终于彻底过去,但边关的春天,从来都伴随着风沙与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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