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甘心

雁门关大捷的余波,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边关将士间炸响,更在莫妄虞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那素白清瘦的身影,不再仅仅是将军府后院一个模糊的、带着禁忌色彩的符号,而是以一场实实在在的、力挽狂澜的谋略,将自己的名字,莫妄虞三个字,铁画银钩般地刻进了边关的铁血土壤里。

军中看待他的目光彻底变了。曾经的审视、疑虑乃至轻蔑,被一种混杂着敬畏、感激与绝对信服的情绪所取代。将领们前来议事,会自然而然地先向他行礼问候,语气恭谨地称一声先生。士兵们在府中或关内遇见他,会下意识地挺直脊背,目光追随,那里面不再有好奇,只有对强者的尊崇。

莫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除了日益增长的、几乎不加掩饰的炽热,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

得意?

仿佛莫妄虞的锋芒毕露,是他精心打磨后,最值得炫耀的珍宝。

他开始真正将莫妄虞纳入权力的核心。将军府的议事厅,成了莫妄虞最常出现的地方之一。

沙盘、舆图、军报,这些曾经离他很远的东西,如今成了他每日必须面对的课题。莫渊不再仅仅将他当作可以咨议的对象,而是真正赋予了他参与决策的权力。

关于边防调整、兵力部署、乃至对邻国策略的制定,他都会让莫妄虞先行阅览、分析,提出方略。

起初,莫妄虞还带着几分久离权力中心的生疏与谨慎,但很快,那沉寂多年的、属于顶尖谋士的本能与才华,便在这真实而残酷的边关舞台上,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他的计策,往往精准、狠辣,又带着一种不同于寻常武将的、迂回而长远的眼光,屡屡让那些习惯了直来直往的边关将领们茅塞顿开,心服口服。

莫渊对他的倚重,日甚一日。有时深夜,莫妄虞早已歇下,莫渊仍会带着一身寒气闯入内室,将最新的紧急军报递到他眼前,不容拒绝地要求他立刻做出判断。烛火下,两人头挨着头,对着地图或文书低声商讨,呼吸交融,体温相渡,那姿态亲昵得近乎狎昵,却又因专注于军国大事而显得无比自然。

莫妄虞的身体,似乎也在这高强度的脑力劳作与边关粗粝环境的磨砺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咳疾虽未根除,但发作的频率和剧烈程度都减轻了许多。

苍白的脸颊上,偶尔会因为长时间的思虑或与莫渊的争执而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那双总是氤氲着病气与疏离的眸子,如今沉淀下来,如同浸了寒潭的墨玉,沉静,幽深,偶尔掠过锐利的光芒时,竟让久经沙场的莫渊都暗自心惊。

这日,莫渊召集众将,商讨即将到来的秋季防务。一位资历颇老的将领提出,应趁夏季敌方粮草不济,主动出击,扫荡几个时常滋扰的部落,以绝后患。

众将大多附和,认为此议勇猛,可扬军威。

莫渊未置可否,目光转向一直沉默旁听的莫妄虞:“先生以为如何?”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素白的身影上。

莫妄虞放下手中一直轻轻转动的茶杯,抬起眼,眸光清冽如水。“主动出击,看似勇猛,实则不智。”他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

那老将领脸色一沉:“先生何出此言?莫非是惧战?”

莫妄虞并未动怒,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老将领心头莫名一凛。

“非是惧战,而是权衡。”他走到沙盘前,指尖虚点着那几个部落的位置,“此季出击,固然能有所斩获。然,这些部落散居荒漠,逐水草而居,一击即散,难以尽灭。我军劳师远征,补给艰难,若被其拖入荒漠深处,或遭其他部落合围,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指尖移向雁门关主体防线,“更甚者,若此时敌国主力趁我边关空虚,大举来犯,我等该当如何?为歼些许疥癣之疾,而冒动摇国本之风险,岂非因小失大?”

他环视众人,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边关之要,在于‘稳’与‘久’。不争一时之长短,但求边境之长治。当下之策,当是加固城防,整训士卒,广积粮秣,以逸待劳。待秋高马肥,敌若来犯,我以坚城利兵迎击,可保万全。同时,可遣使携重金,分化拉拢那些小部落,使其内乱,或为我所用。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方才还热血沸腾的将领们瞬间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不由得冷汗涔涔。确实,若因贪功冒进,导致关隘有失,那才是万死莫赎之罪!

那老将领张了张嘴,最终颓然一叹,拱手道:“先生深谋远虑,末将……佩服!”

莫渊看着沙盘前那个仅凭寥寥数语,便扭转了整个议事厅风向的兄长,胸腔里那股灼热的情感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的哥哥,合该如此!合该站在万人中央,受尽瞩目与敬仰!这边关的广袤天地,这铁血的峥嵘岁月,才配得上他那颗七窍玲珑的谋士之心!

“就依先生所言。”莫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激动,“各部依策行事,不得有误!”

“是!”众将齐声应诺,声音洪亮,看向莫妄虞的目光,已与看待莫渊无异。

议事散去,厅内只余兄弟二人。

莫渊走到莫妄虞身边,靠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他低下头,目光灼灼地锁住那双清冽的眸子。

“哥哥可知,”他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压抑的、近乎贪婪的情绪,“你方才的样子,有多……”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眼神,那语气,已将他未尽之意表露无遗。

莫妄虞微微偏开头,避开那过于炽热的注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失去了往日的平稳。

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厌恶,而是一种陌生的、被强烈需要和被绝对认可的……悸动。

他不再仅仅是莫渊想要征服和占有的“所有物”,他是被他倚重的“军师”,是被边关将士认可的“先生”。这种建立在才智与功绩之上的地位,比任何强迫或温情,都更让他无法抗拒。

权力的滋味,被需要的价值,如同最醇厚的酒,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的意志。

莫渊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和那强作镇定却依旧泄露出一丝无措的侧脸,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志得意满。他伸出手,并非像以往那样带着强硬的占有欲,而是极其自然地,替他拂了拂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边关风沙大,哥哥如今责任重大,更需保重身体。”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关切。

莫妄虞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窗外,边塞的夕阳正缓缓沉落,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他站在权力的边缘,身后是京城渐行渐远的过往,身前是莫渊为他铺就的、充满诱惑与未知的征途。

那冰封的心防,在这边关灼热的风与真实不虚的权柄面前,正以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速度,悄然融化。

沉沦,或许早已开始。只是这一次,他似乎……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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