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盛夏,白日里烈日能将石头晒得滚烫,入了夜,风却依旧带着戈壁滩深处渗出的凉意。将军府议事厅的烛火,常常燃至三更。
莫妄虞已完全融入了这铁血中枢。他的案头堆满了各地军报、边境舆图,甚至还有莫渊默许下送来的、关于朝堂动向的密函。
他的脸色依旧比常人苍白,身形清瘦得让那宽大的素袍显得空荡,但那双眸子,却在日复一日的高强度思虑与决策中,淬炼得愈发沉静锐利,偶尔抬眸间掠过的精光,连莫渊麾下最桀骜的老将都不敢直视。
莫渊对他的倚重,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军中大小事务,必先过莫妄虞之手;将领任免,粮草调配,乃至对邻国是战是和的最终决断,莫渊都会在听完他的分析后,只问一句:“哥哥以为如何?”而后便毫不犹豫地执行。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如同最醇厚的烈酒,既是莫妄虞从未体验过的权力甘霖,也是一副无形却沉重的枷锁。
他深知,自己与莫渊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每一个决策,都牵动着边关数十万军民的生死,也关系着莫渊的霸业,以及……他们之间那愈发混沌难明的关系。
这夜,月隐星稀,风声较往常更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莫妄虞正对着一份刚送来的、关于邻国几个大部族异常调动的密报凝神思索,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
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自胸腔深处窜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猛地蹙紧眉头,捂住嘴,压抑地低咳起来。这一次的咳嗽来得又急又凶,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喉间迅速涌上熟悉的腥甜。
他下意识地想从袖中取出常备的帕子,却摸了个空。剧烈的咳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已将一方干净的素帕递到了他唇边。动作快得惊人,仿佛一直就在近处注视着。
莫妄虞来不及多想,接过帕子捂住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待那阵咳喘勉强平复,他摊开帕子,雪白的绢布上,赫然溅着几点刺目的殷红。
他盯着那血迹,瞳孔微缩,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还是……不行么……”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咳后的沙哑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那只扶在他肩头的手,力道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莫渊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他完全笼罩,投下的阴影带着沉甸甸的压力。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方染血的帕子,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眸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良久,他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我去杀了那些庸医。”
他说着,竟真的转身欲走,周身戾气暴涨。
“莫渊!”莫妄虞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手腕坚硬如铁,带着灼人的温度和他无法撼动的力量。“与太医无关。”他喘着气,声音微弱却清晰,“是老毛病了……边关药石,终究……差了些火候。”
他说的并非全是实情。边关药材固然不如京城齐全,但莫渊搜罗来的那些关外奇药,药性之猛,足以吊住他的性命。只是他这身体,早年在京城便已油尽灯枯,如今在这苦寒之地劳心劳力,不过是加速消耗那点残存的元气罢了。
莫渊停住脚步,回过头,目光如鹰隼般攫住他,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戏谑或炽热,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差火候?那就去找!把这天下翻过来,我也要找到能治好你的药!”
他的语气霸道专横,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莫妄虞看着他因暴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眉眼,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松开抓着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何必……大动干戈。我这身子,我自己清楚……”
“你不清楚!”莫渊猛地打断他,俯身逼近,双手撑在案几两侧,将他困在方寸之间,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他脸上,眼神凶狠得像要将他生吞活剥,“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阎王也别想收走!”
他的话语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但那份恐慌,却如同水面下的暗流,愈发清晰可辨。
莫妄虞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黑眸里倒映出的、自己狼狈而脆弱的影子。他能感觉到莫渊身体的紧绷,感受到那几乎要失控的怒火下,掩藏着的、更深的东西。
一阵无力感袭来,他闭上眼,向后靠在椅背上,长睫无力地颤动着。“……我累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盆冷水,骤然浇熄了莫渊周身大部分的暴戾火焰。
莫渊死死盯着他苍白倦怠的眉眼,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攥紧的拳头,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他沉默地站直身体,没有再说什么威胁或强迫的话。
他转身,走到一旁的火盆边,拿起火钳,沉默地拨弄着里面的炭火,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驱散着夜间的寒意。然后又倒了一杯一直温着的参茶,走回来,递到莫妄虞手边。
“喝了。”他的声音依旧生硬,却没了方才的骇人气势。
莫妄虞睁开眼,看了看那杯冒着热气的参茶,又看了看莫渊紧绷的侧脸,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些许暖意,却熨帖不了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冰冷与疲惫。
他看着莫渊沉默地站在一旁,玄色的身影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挺拔,却也透出一种罕见的、无所适从的僵硬。这个手握重兵、生杀予夺的边关霸主,此刻竟像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少年。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酸涩中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悄然漫上莫妄虞的心头。
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密报上,指尖轻轻点着那几个异常调动的部族标记,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更添了几分沙哑:
“这几处动向……颇为蹊跷。看似呼应,实则各自为政,互相提防。或许……并非大规模进攻的前兆。”
他将话题重新拉回了军务,这是一种无声的妥协,也是一种……维系。
莫渊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他凑近些,顺着莫妄虞的指尖看向地图,眉头紧锁:“哥哥的意思是?”
“疑兵之计。”莫妄虞轻咳一声,强压下喉间的痒意,“或是内部有变,借此掩饰;或是……意在试探我军虚实,看我是否会被其迷惑,匆忙调动兵力,露出破绽。”
他的分析冷静而精准,瞬间将两人从方才那尴尬而紧绷的气氛中拉了出来。
莫渊凝神思索,方才那失控的情绪仿佛从未出现过。“有理。既然如此,我们便以静制动,加固现有防线,同时多派斥候,探明其真实意图。”
“正该如此。”莫妄虞微微颔首。
两人又就细节商讨了片刻,直至烛火渐弱。
“夜深了,哥哥歇息吧。”莫渊看着莫妄虞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倦色,终于开口道。
莫妄虞没有反对,他确实已至极限。
莫渊看着他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内室,那单薄的背影在烛光下仿佛随时会消散。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将人抱起,却终究只是站在原地,攥紧了拳,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议事厅内,望着那跳跃的烛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被莫妄虞抓住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暴戾与恐慌缓缓沉淀下去,另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掌控的情绪,如同夜色般,无声地将他包裹。
他走到案几前,拿起那方染血的素帕,指尖摩挲着那几点刺目的暗红,眼神晦暗不明。
“我不会让你死的,哥哥。”他低声自语,如同立下最郑重的誓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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