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子,别不开心了, 来, 蝉儿陪你喝一杯……”
“六公子好几日没来看我们了, 今天一定要多陪陪我们姐妹……”
“六公子……”
丝弦声声,少女轻柔的声音更是千回百转, 勾人心魂。zhongqiuzuowen
深陷脂粉乡的崇山岳醉眼朦胧, 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很快就被几个姑娘劝得灌了一肚子酒, 神智都有些不清了。
听着耳边那一声又一声呼唤,他整个人醉醺醺趴在桌前, 嘴里嘟囔着:
“嘿!六公子?我算什么六公子!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
几名少女互相对了个眼色, 都乖巧依偎上去,嗓音柔媚:
“六公子可别这么说,谁不知道您可是被崇山氏开了祠堂记了名姓的人物!指缝里随便漏出一点,都抵得上咱们姐妹一年的花用了……”
这几人说的也没错。虽说崇山岳修为废了, 但还是享受着崇山氏嫡系的待遇,至少金银是不缺的, 否则他也不可能成日里在青楼赌坊厮混。
崇山岳却是越听越气, 不知是不是喝酒上了头, 当即自嘲一声。
“呵!人家崇山氏真正的贵公子, 可是从一开始就没瞧上我这旁系贱种……”他的脸色涨得通红, 声音渐渐提高,最后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金银钱财?崇山氏最不缺的就是金银钱财, 以我的天资,将来也不会缺金银钱财!可我的天资呢?我的——”
“六公子,你失态了。”
一道声音在房间中幽幽响起,阴影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这人貌不惊人,一袭灰衣,身上存在感极低,看上去像是大家族子弟常有的暗卫。
他只淡淡看了崇山岳一眼,崇山岳整个人便一激灵清醒过来,没说完的话也戛然而止。
看了灰衣人一眼,他脸色阴沉地说道:“是,是我失态了。”
说完,崇山岳便紧紧闭上了嘴,只是神色愈发难看,心中更是暗恨不已:
“不过是崇山氏养的一条狗,也敢威胁于我……”
那灰衣人也不在意他的脸色或想法,稍稍警告一句后,又无声无息再次消失。
崇山岳重重坐回了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涨红,不知想着什么。
那几个姑娘也像是回过神来,个个惊魂未定,又腻腻歪歪靠到他怀里:“六公子,刚才那是谁呀,冷冰冰的,突然冒出来,可吓死咱们姐妹了!”
崇山岳没有回答,只是一手搂一个,左拥右抱起来:“不用管他!来!咱们接着喝酒……”
丝弦声再次悠悠响了起来,随着酒水入喉,崇山岳感觉自己的意识又渐渐模糊,被醉意所侵染。
不知不觉间,他的意识如同溺水之人,不断向着深海中沉去。
而一道声音却突然传入他耳中。
“嘿嘿,很憋屈吧?身边随时随地跟着一条走狗,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说,是不是很痛恨自己的弱小无能?”
倘若说他的意识仿佛沉浸在深海,那么这道声音便像是深海中忽然卷起的洋流从暗礁上冲刷而过,像是呼啸的风声与某个庞然大物摩擦牙齿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充满着说不出的怪异。
崇山岳骤然一惊:“你是谁?!”
他一身酒意瞬间散去,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却只见到同样醉倒的几个姑娘。
之前那个暗卫这一回也没有出现,不知道去了哪里。
“别找了,人已经被我解决了。”
那怪异的声音发出一声更加难以形容的冷笑,不耐烦地问道:“小子,我问你,想不想改变这一切?”
“什么改变?”崇山岳一脸警惕,用眼神搜索着不知哪里存在的神秘人,“我现在过得就很好。身为崇山氏嫡系,吃穿享用不尽,在整个凤还城都能作威作福……这样的生活还不够好?”
“自欺欺人!你很明白的,这不过是在养猪——现在先养肥,待到哪一天需要时,就一刀宰了吃肉。”说着,那声音发出一阵阴沉可怖的低笑。
崇山岳神情一滞,却说不出话来,眼底闪过几许恐惧与怨愤。
神秘人的声音冷了几度:“小子,不必装了。本座可不是崇山氏派来试探你的,他们也没有资格指使本座!我问你……”
“——你,想不想改变这一切?”
房间中安静了好几息,崇山岳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许久,他才猛然抬起头,自嘲道:“我想又能如何?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啊!”
崇山岳双拳攥得死紧,眼中赤红,流露出极度的不甘与痛苦。
“那可不见得。”神秘人却是怪笑一声,“你可听说过《补天诀》?”
“补、补天诀?”崇山岳双目猛然瞪大,整个人似乎前所未有地清醒,“北斗魔宫宫主渡九幽所主修的《补天诀》?”
“前辈的意思是……”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然跳动起来,一想到某个猜测,便感到无与伦比的兴奋。
“就是你猜的那样。本座手中握有一卷《补天诀》。只要将心法传授于你,你就能重塑根基,甚至资质超越以往也说不定……”
崇山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但经过崇山氏的一些经历,如今的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傻了。他深信天上不可能有突然掉下的馅饼,这神秘人连《补天诀》这等绝世神功都愿意舍出来,必然需要他付出可怕的代价。
然而,他很快想到这段时间以来被冷嘲热讽的遭遇,想到薛府紧锁的大门……
“我答应。”崇山岳猛然抬起头,正色道,“我需要《补天诀》!无论阁下的目的是什么,无论需要付出何种代价,我都答应!”
……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只要能让他重新恢复修为,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将来落得何种境地,还能有比现在更凄惨的下场吗?
他心中紧张不已,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神秘人的答复。
“我喜欢这份果断。”
神秘人低低笑了起来。他的声音还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怪异,像是一阵阴森森的风在房间中打转。
“小子,你我能在这里相遇也是有缘。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等崇山岳回答,他便继续说道:“这里是北斗魔宫的一处据点。”
“什么?北斗魔宫?!”
崇山岳惊呼一声,后背都冒出了冷汗。
北斗魔宫的大名谁人不知?这段时间他可是经常到这青楼来,一想到这里不知隐藏多少魔门高手,随便一个人都有可能取他性命,崇山岳便忍不住后怕。
“嘿嘿,这下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了吧?本座也是一时不察栽了跟头,被一个老对手关在了地牢里,如今还有一群小魔崽子日夜看守……”神秘人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难掩的怨恨之气,又带着几分不甘,“难得一丝神魂冲破了阵法封禁,就遇到了你这个小子。”
“——要不是看你这小子的遭遇和本座年轻时有些像,本座可不会这么费心!”
那声音含糊不清地说着,但崇山岳却已经脑补出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这神秘人恐怕是一个性情孤傲的魔道巨枭,大概与北斗魔宫有仇,后来被仇人抓住后,便暂时被关押在这处据点。
而他不甘心沦为阶下囚,每日都在想办法冲破阵法封禁,直到终于成功。
现在那个抓他的仇人暂时离开了,只有一些修为不高的魔宫弟子在此,这神秘人一丝神魂冲破封禁,大概在青楼中不知偷听了多久,知道了崇山岳的遭遇,便选择他作为目标,企图逃出生天。
一连串有头有尾、逻辑合理,又充满着话本小说中各种机缘巧合的故事,在短短片刻间便被崇山岳脑补了出来。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方有所求他才能放心。
这时,那神秘人突然问道:“对了,小子,你这一身根基被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到了好几种说法?”
崇山岳神色一僵,似乎又回忆起了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
“前辈,并非我不愿说。只是……此事我的确无法告知于你。”他欲言又止,双目中充斥着满满的怨恨之意,“崇山氏对我种下神魂禁制,不能主动对任何人吐露这件事,否则必会神魂湮灭。”
说到这,他一阵紧张,担心因为这个原因让神秘人不愿相信自己,拒绝传授功法。
“嘿嘿,看来倒是一桩大秘密啊。”那神秘人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接着便道,“不过此事与本座无关。如今本座只想要从这该死的地方出去,好好找北斗魔宫算账。”
崇山岳立刻指天发誓:“前辈放心,一旦晚辈恢复根基与修为,必定会尽全力将前辈救出去。”
……先拿到《补天诀》再说,至于以后是否履行誓言,那可就不一定了。
也不知道那神秘人是被关得太久有些傻了,还是自信有什么后手,居然真的相信了他的誓言,通过神魂传音将一部分《补天诀》告诉了他。
崇山岳顿时兴奋得难以言表,默记功法的同时,嘴上感激不已,连连保证一定找机会将人救出去。
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个青楼是北斗魔宫的地方,但崇山岳当然不敢表露出来,表现得和往常一样,醉醺醺地离开。
自从被废后,崇山岳一家就搬了出来,住在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小巷中。反正有崇山氏发放的月钱。
推开院门后,立刻便有一个衣着朴素、容貌清丽的女孩迎了上来,这是崇山岳的青梅竹马兼童养媳苏清儿。
几年前家乡闹了饥荒,崇山岳父母双亡,身边只跟着这个童养媳。两人跋涉千里,吃尽苦头,终于找到了崇山氏本家。随后,崇山岳便展露出惊人的天赋,在崇山氏地位不断上升,也让苏清儿过上了好日子。
只不过苏清儿这个童养媳的身份终究太过低贱,崇山岳成为崇山氏嫡系子弟后,自觉身份大为不同,又得薛大小姐主动青睐,便改变了原本的想法。想着娶薛大小姐为正妻,纳苏清儿为妾。
这想法还未实现,他就变成了废物。薛大小姐当即甩了脸子,苏清儿倒是温柔贤惠,随他一起搬了出来,平日里打理家事,照顾颓废失意的崇山岳。
一见到崇山岳回家,苏清儿便秀气地皱了皱鼻子,用手扇了扇酒气,动作极其自然熟练。
“岳哥哥,你又去薛家了吗?”
她上前搀扶起崇山岳,安慰道:“别伤心。薛大小姐现在不明白你的好,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我相信岳哥哥一定能重新站起来。”
说到这,少女还举了举拳头。
这动作看在崇山岳眼中分外可爱,他心情本就好,立刻笑了出来。
苏清儿似乎也发现了他的变化,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清儿你放心,我不会再去找那个女人了。她根本及不上你万分之一。”今天的遭遇似乎让崇山岳彻底清醒过来,当即拉着少女的手,一脸深情地说道,“这段时间是我不对,委屈你了。”
“我保证,我很快就会让你过上从前的好日子。”可能是因为心中怀揣着一个大秘密,即便再如何压抑也还是从眼神中露出了一些兴奋,崇山岳信誓旦旦,“不,是比那更好!”
少女立刻开心地应了下来:“嗯,我相信岳哥哥。”
从这天起,崇山岳便不再四处买醉,而是闭门不出,在暗中谋划,如何利用《补天诀》先掠夺一个人的根基,如此才能重新修炼。
由于如今凤还城鱼龙混杂,有不少来自天南海北的人物。崇山岳暗暗推敲了几天,便以重金收买了一位刺客,将一个不起眼的崇山氏子弟掳了来。
两人平日早有恩怨,崇山岳得势时曾打断过对方的腿,落魄后又被对方反过来针对欺凌许久,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即毫不犹豫掠夺了对方的根基,并杀人灭口。
此后他又如法炮制数次,很快便天资尽复,随后再度闭门不出,埋头苦修,其他一应事务都有苏清儿料理。
《补天诀》不愧是神州浩土最顶级的绝世神功,转修《补天诀》之后,崇山岳进步神速,直到三月初三试武大会到来,他终于破关而出。
站在院门口,崇山岳一脸意气风发,与青梅竹马依依惜别:“清儿,你等着!这一次我一定要一鸣惊人,让你过上比从前好百倍的日子!”
“任他崇山氏百般谋划,千般算计,终究要为我做了嫁衣!”
“不能主动将一切漏露出去?”他暗自冷笑,“我本就没打算泄露出去啊!”
……有机会独自一人将崇山氏谋划那么久的成果彻底占据,为什么要泄露给其他人?!
崇山岳信心满满,前往试武大会。
“——乾坤道图,是我的了。”
嗡……
一阵漫长的嗡鸣声中,崇山岳的意识像是从深海中一点点浮起,直到彻底浮出海面。
他猛然睁开眼睛。
眩晕,头痛,眼前发黑……种种不舒服的症状让崇山岳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等他终于看清楚周围的环境,立刻一脸茫然。
……等等,发生了什么?
我不该是在试武大会上大放异彩,顺着崇山氏谋划已久的计策,反过来算计了他们,最终获得了乾坤道图的青睐,让所有天骄都黯然失色吗?
我不该是意气风发回到崇山氏,将之前看不起自己的人,通通都踩在脚下,夺走了他们的武道根基吗?
我不该是邀请全城举办大婚,亲自迎娶清儿过门,而薛芸那个女人,只能只身来到婚礼,跪在地上求我纳她进门吗?
此时的崇山岳整个人都懵了。
像是一场漫长的美梦刚刚做到高·潮,却突然被人一棍子打醒,简直要发出人生的终极哲学三问。
他勉力撑着头痛不已的脑袋坐起身,目光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头脑终于开始运转起来——
丝弦声声,酒气与脂粉气混杂在一起,明亮的灯火在眼前乱晃,这不就是那间让他彻底脱胎换骨的青楼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感受着混乱的丹田气海,崇山岳神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假的,居然是假的!我不信……”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居然还是原先那个半点修为也无的废物,更不愿相信之前经历的一切居然只是一场梦。
这样的打击比三个月前变成废物的那一刻还要来得剧烈。
崇山岳整个人都陷入了崩溃之中,而楼上的另一个房间里,却是另一番情景。
房间中央,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相对而坐,两只手掌紧紧贴在一起。难以察觉的神魂波动在两人周围散发,一股迷蒙的幻术力量便隐隐向下方渗透而去。
这就是晏危楼灵机一动的计划。
由姬慕月特意将几种特殊香料投入崇山岳所在房间中,会暂时让人精神放松。宿星寒则趁机编织幻境,利用高超的幻术将崇山岳的意识纳入其中。
至于幻境的剧本,晏危楼只是编织了一个得遇奇遇的开头。后续的一切其实都是根据崇山岳自身的记忆与深层次的幻想发展而来的。
也就是说,倘若这是一部小说,晏危楼充其量只是写了三章的开头,此后数百章都是由崇山岳本人的潜意识所书写。
——从一开始遇上神秘人就是假的,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崇山岳从头到尾便是醉倒在桌上睡了一觉。
晏危楼于幻术一道并不精通,宿星寒的造诣比他高深许多。为确保无误,两人神识相通,神魂宛如一体,晏危楼编剧本,宿星寒则按剧本来释放幻术。
在此时神识相通的状态下,两人彼此之间不必用任何语言沟通,便可心有灵犀地将崇山岳安排得明明白白。
直到跟随崇山岳的视角摸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两人这才撤回幻术,心照不宣地睁开眼睛。
“阿晏,果然让你说中了。崇山氏竟对他下了神魂禁制。”宿星寒目光里露出淡淡愉悦,赞许道,“若非使用幻术,绝不可能从他口中得知任何消息。”
——不愧是阿晏呢。
晏危楼微笑着摇摇头:“这也多亏了你。若不是明光你的幻术造诣高深,单凭我自己,绝不可能构造出如此逼真的幻境,很可能会让他半途识破。”
两人相对一笑,颇为满足。
“……”一个人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喝着茶的姬慕月,望着这两人互相吹捧,竟有种被无视的错觉。
“所以,两位究竟看到了什么?”他强行忍下某些念头,露出一个微笑,肆意散发着自己的存在感,“……能与一无所知的本宫分享一二吗?”
之前,姬慕月原想直接将人弄过来。作为魔道中人,想要从对方口中套出话,实在再简单不过。却被晏危楼阻止。
当时晏危楼的原话便是:“倘若此人真的知晓崇山氏的谋划,必然不会那么容易说出来。换句话说,崇山氏必然不会如此放心他。定有后手。”
而一旦逼问他不成功,便很容易打草惊蛇。因此晏危楼提出用幻术的方法攻破对方心防,让对方在自己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一切泄露出来。
如今看来,晏危楼的担心不无道理。
崇山岳身上居然有神魂禁制,别说是逼问,即便用摄魂的方法,只要崇山岳亲口说出一个字,都很有可能触动禁制。
而宿星寒所使用的幻术更像是编织剧本,让对方做一场梦。他们二人则悄无声息旁观了这个梦。
神魂禁制总不至于连崇山岳心中想什么,做了怎样一个梦都要管。
晏危楼大概将幻境中看到的一切描述了一番,姬慕月越听越是震惊:
“世子殿下的意思,崇山氏的目标是乾坤道图?”
晏危楼纠正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崇山岳在幻境中透出来的讯息。”
“那就是了。幻境由心而生,这种事情若是假的,崇山岳也不会产生如此幻境。”
说到这里,姬慕月又是一笑,一秒恢复不正经:“世子殿下果真是厉害呢。只是小小一招便收获了如此多真实情报,连崇山氏的具体谋划都知晓了。”
“可惜啊……倘若本宫早些与世子殿下深、入、了、解一些,或许现在……早就坐在大雍皇宫的宝座上哩。”
姬慕月喝了一口茶,舌尖轻擦过唇瓣,语带遗憾地幽幽一叹。
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带着几分暧昧,神情让人辨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阿晏。”宿星寒突然开口,“崇山岳幻境中的一切不见得都是真的。”
晏危楼立刻将目光投到他身上:“你是说……”
他稍稍一思考,便明白了宿星寒的意思。建立在潜意识之上的梦,有时是最可信的,有时又最不能当真。
幻境中的一切有真有假。
崇山岳在现实中早就知道的事情,譬如崇山氏谋划乾坤道图这件事,定然是真的,也因此映照在幻境中;
而一些他不清楚的事情,譬如还未到来的三月初三,试武大会上将会遇到哪些人,崇山岳不可能提前知晓,必然是他自我脑补的——
那么,关于崇山氏谋划的一切细节,身为一个外人的崇山岳绝不可能全部都知道。幻境中所展现出来的,究竟哪些是真,还有哪些是他不太清楚,潜意识自我脑补的呢?
晏危楼顿时陷入沉思。
这时,宿星寒又说道:“不如阿晏你亲自去看一看吧。”
他对晏危楼的实力很有信心。崇山岳在幻境中几乎已经将崇山氏的所有布局都曝光了,晏危楼完全可以在不惊动崇山氏的前提下,提前去查探。还能顺便排除一些崇山岳自我脑补的错误讯息。
“唔……有点道理。”
晏危楼以手托腮,思考几息后点点头。
而一直被几人通过神识观察着的崇山岳,此刻也陷入了崩溃边缘。
修为已经被废三个月,就这样下去他也渐渐接受事实了,然而这个突如其来又真实无比的梦,就像是将他重新抬起来又摔下去,这样的大起大落着实让人难受。崇山岳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将那几个姑娘都吓得不轻。
若不是一直充作暗卫的灰衣人及时出现阻止了他,指不定他还会做出什么来。
崇山岳离开后,晏危楼也离开了这间青楼。他要去崇山氏探一探底。
宿星寒站在窗前,默默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
这样的场景在他记忆中出现过很多次,让他的心情不可避免压抑下来。
当视线中彻底失去了那人的踪迹,宿星寒骤然转过身来,冰冷的目光直直投向房间中的另一个人。
倘若说晏危楼还在时,宿星寒看上去只是略显沉默和冷淡,但整个人却是无害的。甚至让姬慕月错误地以为,他的沉默冷淡只是不善表达。即便是死亡凝视着姬慕月,也不过像是一只小猫咪在探爪子。
那么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宿星寒,就让姬慕月的印象发生了彻底的逆转。
远处天际茫茫,群山、城池、屋檐乃至湖泊,尽数被冰雪覆盖,还有漫天飘雪从窗外飘进来,让视野中的整片天地都是如此苍白、冰冷、孤寂。
窗边的白衣人看起来却比这整片天地,都还要苍白、冰冷、孤寂。他仿佛是冰雪雕成,冷得没有一点人气。
然而这样的他看上去又是如此自然,没有一丝违和感。
姬慕月在这样一双冰冷的眸子注视下,竟然罕见地升起了一丝不安,原本戏谑调侃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消失。
因为他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杀意。
姬慕月惊讶地勾起了唇:“哎呀呀……我好像错将一只老虎当做小猫咪来戏弄了呢。有点怕哩。”
话音还未落,一缕冰冷的剑气迎面而来,他整个人便恍如一缕红雾一样从原地散开,由于身形太快,看上去便像是一瞬间移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姬慕月伸手在脸上一蹭,手指上染上了一抹红。宿星寒的动作实在太快,即便他身法再诡异,左边脸颊还是被剑气震伤,擦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他舔了舔手指,低低笑道:“还真是冷酷无情啊~”
这话出口,又是一道剑气临身。
姬慕月的身形再次不可思议的闪避开去,嘴上还没完没了。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他的语气哀怨无比:“好歹我可是带你们找到了崇山岳这个关键人物,你这样翻脸不认人,等世子殿下回来真的好吗?”
“你的死活,阿晏不在乎。”
白衣人顿了一下,淡淡吐出一句话,紧接着又是一剑。
他的剑道造诣实在高深无比,一剑接着一剑有种挥毫泼墨般的美感。一时间,绵绵密密的剑光在整个房间中亮起,却又没有损坏四周的墙壁桌椅一分一毫。
姬慕月似乎也全然没有要逃出去的意思,只是左躲右闪,好几次都差点被刺到要害,看上去惊险无比。
随着剑光越来越疯狂,姬慕月原本轻松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再也不敢口无遮拦地继续开玩笑,同时也开始还手。
“砰!”
交手不过几招,姬慕月便大感吃不消,他身形骤然一个急停,整个人撞破窗户飞了出去,而宿星寒紧随其后飞出,雪白衣袍擦着漫天风雪而过。
飞雪漫天,一红一白两道人影在半空中激烈战斗起来。片片雪花都被战斗的余波所消融,让两人所在之处出现了一个真空般的地带。
红衣“女子”容貌绝艳,周身都弥漫着一股魔异至极的光晕,身形灵活鬼魅,时而如绯红云烟般聚散。
“她”举手抬足间,都有种令人沉醉的美丽。每一招每一式都华丽而诡异。这就是修成《姹女功》后自带的魅惑之能。
白衣人与之俨然是相反的两个极端。
倘若说红衣“女子”的容貌还只是人间之美,那么他的相貌已然超越人间之美的极致。
只不过他周身肃然的冷意与决然的杀意生生压下了那过盛的容貌,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如此不可逼视。
他的一招一式更是简洁明了至极,剑光之中唯有纯粹的杀意。
这也让他的气势越来越盛,很快便将红衣“女子”彻底压制,眼看着用不了几招便能将之斩于剑下。
“且慢!”再次中了一剑,姬慕月闷哼一声,连忙顺势向一边闪去,嘴上高呼着,“我的性命那位世子殿下不在乎,那么摇光殿呢?摇光殿的势力对他应是有不小的帮助吧?”
原先完全错估了宿星寒的实力,如今竟然有了性命之忧。姬慕月自然毫不顾忌,高声嚷嚷着。
“——就因为我和那位世子殿下稍稍亲密了些,你就要对我出手,那也未免心眼太小,太自私了些!”
呼啸的风声骤然一停,一柄明晃晃的剑架在了姬慕月的脖子上。持剑者神容冷淡,冷冷注视着他。
呼……
似乎是发现了姬慕月的处境,青楼中忽然飞出了数道人影,宛如一缕缕狂风,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但还没等这些人接近,宿星寒只是轻喝了一声,一股极寒的冷意便肆意扩散开去,冰冷的剑势威压将每一个企图靠近过来的人都推了出去。
“阿晏从没和你亲密过。”宿星寒头也没回,继续盯着姬慕月,先纠正了他污人清白的说法,这才说道,“是你一直企图勾引他。”
姬慕月:“……”
“……这有差别吗?总之,我可是帮了你们大忙。”姬慕月擦了擦额头冷汗,暂时安全下来后,又开始习惯性地嘴贱,“况且,我不过是想要帮你试探一下那位世子殿下而已。”
……当然,也想看看好戏。让这只看上去内敛又害羞的小猫咪气得炸毛。只是现在看来,似乎玩砸了。
见宿星寒还是冷冷盯着他,大有听他说完再杀掉的意思,姬慕月无奈一叹:
“一言不合就下死手,不能抓住男人的心便消灭情敌,这样可是不行的呀!还是太年轻哩。要不要本宫来教教你?”
“不,你想利用阿晏。”
宿星寒丝毫不为所动,神色一冷,手中长剑向前一送。
“!!!”姬慕月心头亡魂大冒,眼疾手快伸出手,一把握住那锋利的剑刃,鲜血顿时从他手掌中流出,染湿了他的袍角。他长松一口气。
而这时,他才有心思思考宿星寒的话。
之前数次挑衅宿星寒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快回放了一遍。姬慕月顿时明白了自己如今的生死危机从何而来。
他骤然一惊,明白了宿星寒的意思。
——他想杀自己,并不是因为吃醋,而是以为自己想要利用晏危楼。
姬慕月猜的的确没错。
起初姬慕月故意说些暧昧的话时,宿星寒也不过是一时气恼。
但他勾搭过阿晏又来勾搭自己,勾搭完自己又反复去勾搭阿晏,这可就让宿星寒不能忍了。
若是姬慕月一心一意诱惑阿晏,在他看来不过是个普通情敌,能意识到阿晏的优秀之处,倒也算很有眼光;
但姬慕月如此“花心”的表现,代表着他对阿晏绝不是真心,那他这般言语暧昧,定然是想要欺骗阿晏,利用阿晏……这逻辑推理毫无毛病。简直是大写的渣!绝对不能忍。
若不是看姬慕月还有些用处,晏危楼又在身边,他早就出手将这个渣渣清理了!现在倒也不迟……
注意到宿星寒眼神中杀意大盛,姬慕月暗呼不妙。简直想回到过去,给当初的自己一记头槌。
——叫你瞎撩!
他倒不像是宿星寒脑补的那般企图对晏危楼骗身又骗心,不过就是想要激将一下宿星寒,看一场好戏,再加上习惯性瞎撩而已。哪里知道原本无害的小猫咪突然变成了大老虎……
“不不不,你真的误会了……”
姬慕月感觉自己生平头一次如此狼狈。
这个来历不明的宿星寒,表现出来的修为虽然不高,但总是能够稳稳压住他,让他连最擅长的身法都发挥不出来。其真正实力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简直是使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将一切说的明明白白,就差没有举出无数个例子来证明,他真的只是随口瞎撩。
“……其实修行《姹女功》,或多或少总会影响性情。”姬慕月正色解释道,“我可从未想过要利用世子殿下。原先说好的合作,本宫都是认真的。”
“若是没有我,三月初三,试武大会,你也不希望那天出现意外吧?”
“还有,你真的不需要我帮助?本宫可是经验丰富哩。定然能教你在这段时间内将世子殿下拢到手……”
……
晏危楼到崇山氏摸了一波底,等重新回到那间青楼,却发现原本的房间破开了一个大洞,在街道上老远就能看见房间里战斗过的痕迹。
等到被青楼的老鸨恭恭敬敬请入另一个房间中,又看见宿星寒二人,他不由好奇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来这里捣乱?”
宿星寒目光躲闪了一下,还没开口。
姬慕月倒是先笑了笑:“是啊,不过已经被我们解决了。”
他转移话题问道:“世子殿下去崇山氏发现了什么?”
尽管看出这其中有些蹊跷,但晏危楼也懒得多想,便将自己所见一一道来。
“崇山氏不过区区北漠氏族,野心倒是挺大……”姬慕月嗤笑了一声,又一脸正色地说道,“这倒是我们的好机会。乾坤道图啊……我还没见过呢。”
接着,他又认认真真同晏危楼二人商议起之后的计划,以及该怎么瓜分好处。
姬慕月的神态一反原先的轻佻,甚至刻意和晏危楼保持了几分距离,反倒时不时将话题抛向宿星寒,似乎非常在意宿星寒的想法。
“……”
晏危楼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为什么。这时,一个词语从他脑海中飘过。
——讨好?
对,姬慕月就是在讨好宿星寒。
晏危楼感觉更加奇怪了。
沉思片刻,他终于从记忆中挖出了曾经在九公主府见过的那一幕——姬慕月可是一个曾与好几个美少年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可描述的女装大佬啊,简直恐怖如斯!
总算是知道哪里不对劲了!晏危楼忍不住将目光飘向宿星寒,便看见一张轮廓线条优美流畅、笔墨难描的侧脸,宛如水墨画一般。
大概察觉到晏危楼的目光,宿星寒也向他看来,黑白分明的双眸中透出疑惑。
——第一个词,好看;第二个词,单纯。
这样好看又单纯的明光,放在饥不择食又恐怖如斯的姬慕月眼前,似乎有点危险啊。
身为友人,自己应该替他多上点心。
晏危楼唇角的线条不知不觉绷直了一分,眼中多了些警惕。
而姬慕月却是周身一寒,总觉得哪里不对的亚子。
他不由将目光投向宿星寒。难道是这位大佬还没有死心,准备哪天暗戳戳把他弄死?
宿星寒:“……?”
在两双目光注视下,他脸色冷淡依旧,黑眸中只有纯粹的疑惑,无辜又无害。
作者有话要说:宿星寒:???都看我做什么?【无辜脸】
晏危楼:可爱,单纯,好骗……我得多上心。
姬慕月:骗子!又在装了!其实超凶!一定是暗戳戳想杀我!我要小心!!!【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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