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鸢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扫了半个时辰的落叶,扫累了就蹲在角落里休息。中秋宴办得盛大,各宫亦是繁忙,倒是记不起她这号小太监了。她蹲在角落里看着那些忙碌的宫人,偶尔还能见到几个相伴而行的宫女,谈笑之间,竟生出了几分让她羡慕之意。
其实凡人的生活,不过三两粗茶淡饭,四两喜怒哀乐,谈不上有多好,却也是幸福的。至少亲朋好友在伴,父母夫家亦陪护,算得上人间美事了。
她在魔界高高在上,享受无数的拥护,却从未有人敢逾距问她一句是否欢喜?于他们而言,她的权势、她的法力,要比她这个人,更可怕。
也就只有在中秋夜这样的团圆夜里,才会有人送上几分薄利,但也都是为了巴结她罢了。从来没有人,真心实意待过她。
从未。
她垂下眼眸,掩下了眼里的那份失落。
月色弥漫,院内的梨花树被风一刮,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长鸢的身影单薄,站在树下将成团的树叶扫到一起。就这样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待到戌时一刻,御膳总管点了她的名字,将她叫进去后,跟其他几个宫人一道打扫残余,她瞥了一眼旁边还热着的糕点,正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笼屉上,没有被端到殿中供人享用。
御膳总管的瞥了长鸢一眼,冷冰冰的说:“你等会收拾完,把这些都拿走。”
长鸢一愣,连忙鞠躬,“多谢总管。”
御膳总管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见她穿着宽大的宫服,模样倒是生得极好,一双琉璃杏眼再配上那似远峰青黛的细眉,难怪离湳公公会亲自来交代他,看来即便是阉人,只要生得好看,也是能得别人青眼的。
他微微咳嗽一声,“行了,干活吧。”
长鸢馋那个金丝糕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并非是因为馋大厨的手艺,而是她本就喜欢吃金丝糕,记得第一次吃时,是她第一次过生辰,师傅亲手为她做的。在那个银河布满院落的夜晚里,师傅端上金丝糕,走到她的跟前,摸了摸还不足他一半高的小团子。
“神女一族,乃上古神祇,你是神女一族里最为尊贵的神女,将来的使命是要庇佑苍生,造天下之福,如今你在我座下修炼,我亦会将她你当做亲生孩儿,亲自教导,不负你爹娘的遗愿。”
小小的长鸢,眨巴着那双明亮的眼眸,还不知道师傅口中所谓庇佑苍生、造天下之福是什么意思,满心满眼也只有他手中的金丝糕。
孩子心性难藏,一瞥便已然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
师傅轻轻一笑,拿起一块金丝糕放到她嘴边,“鸢儿,尝尝,这是师傅亲手为你做的,尝尝可好吃?”
长鸢张开嘴,轻轻咬了口,顿时松软喷香的糕体在嘴里化作了甜丝丝的味道,还夹杂着些许的桂花香。她惊喜的瞪大了双眸,坐在位置上就忍不住摇头晃脑,“师傅,好甜呐,好好吃,鸢儿每日都要吃这些。”
“鸢儿喜欢,师傅每日都做给你吃,可好?”
“好!”
后来,长鸢离开了神界,来到魔界后,曾一度寻找能做得跟师傅一样手艺的厨师,不求别的精湛,只求做这金丝糕,能够出神入化。
经过西昶主的指引,聘请来了一位在花妖界干了许多年的伙夫,做出来的金丝糕与她师傅,别无二差。以至于从那日开始,她不食五谷,只食这金丝糕。
从她进御膳房开始,便看见旁边有人专门在做这金丝糕,她瞧了许久,闻着那香味,越发觉得与师傅做的,并无二差。
如今听到御膳总管将那些金丝糕赏给她,心中不知有多高兴。本来她不喜干活,不喜听人差遣,更不喜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带来的快乐。但就在这一刻,那种久违的开心再次涌入心头。
原来她还是可以品尝得到这样喜悦和开心的。
几百年了。
从她离开神界后,这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干完活后,她将那叠金丝糕小心翼翼的用纱布包好,放进怀中,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埋头往直殿监走去。
戌时三刻,宫内各处已经点上了灯,经过翠玉轩时,还能听到阁楼里传来的丝竹之声,据说是某位刚进宫的妃子,善琴技、爱舞乐。长鸢靠着宫墙,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金丝糕,借着银灰月色,赏着远处的潺潺水榭,轻轻的咬了一口那金丝糕,甜腻的味道布满整个口腔,还带着桂花的香味,竟然与师傅做的,一模一样。
就连魔界那伙夫都比不上这手艺。
她也不嫌弃宫墙脏,靠着宫墙就慢慢坐了下来,一口一口吃着那金丝糕,她吃得开心,并未发现亭台里正有一抹黑影望着她,亭台里布着金缕蟠螭纹香炉,袅袅香烟正从缕空处升入空中,很快遁入空中消失不见。黑影广绣轻拂,随意的拿起了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放到嘴边轻抿。
长鸢瘦瘦小小,就像是人间刚及笄的孩子,将一块金丝糕吃完了,觉得不够,又吃了一块。
她像以前在神女殿那般,吃完金丝糕要嘬一嘬手。
这种举动要是在魔界,是万万做不到的。
可如今她成了这偌大皇宫里的太监,渺小如尘埃,她何必要端着自己,再做那高高在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呢?
她只想做长鸢,哪怕只有一刻。
她嘬手的样子,确实像个娇憨的小丫头,一根手嘬完了,还要品味一下。就是那样的小表情,逗笑了在黑暗中的人。
长鸢警觉的抬头望去,就看见不远处的亭台里传来了低沉的嗓音,“小太监,吃得可开心?听着丽妃歌喉,再配上这夜景,也亏得你懂得这般享受。”
长鸢一愣,立刻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擦嘴,回道:“皇上万福金安,奴才……”
“行了,少在朕面前说这些恭维的话,过来伺候。”
长鸢心中腹诽了一句,装作乖巧模样,走到他身边。
亭子昏暗,两侧有溪水,旁边则栽种着两棵柳树,银白色的月光透过那些斑驳的树影散落下来,隐约可见叶怀霁那张俊美的容颜。
他换上了一件玄色长袍,衬得整个人英气勃发,右手拿着杯盏,放在唇边抿了抿,说道:“今夜中秋,朕允你坐下陪朕喝两杯。”
夜色虽暗,长鸢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还是听话的坐到他的身边。当然,她也不敢真的去喝茶,尊卑为何物,她比谁都清楚。主子发话,不一定代表奴才可以为所欲为。
叶怀霁瞥了她一眼,“糕点好吃吗?”
“好吃的。”长鸢回答,“是奴才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想天天都吃吗?”
“想。”
叶怀霁轻笑,右手放在桌面,撑着侧脸,“想的话,就与朕说说,你往日中秋,是如何过的?”
在这幻墟结界里,叶怀霁为天子,他一句话,亦或者一个动作,都能让她人头落地。她在这里死了,在外面也就没有长鸢这个人了。
所以即便这个问题,她十分不愿回答,也还是老实的说:“许久没有过过了,自从……父母长辈都死了以后,就不再过这个节日。”
“可有好友?”
“并无。”
不知道为何,她觉得自己在说出这话后,隐约听到叶怀霁轻叹了口气,只是他的情绪隐匿得太快,让她无法捕捉。
他的左手放在桌面上,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轻轻的闷响声。
良久,就听到他说了一句,“小太监,你害怕过吗?无人陪你,无人渡你,无人懂你。”
他说了三句,却字字句句落入她的心扉,打在她的心头上,令她的脑子有些发懵。秋风渐凉,瑟瑟凉风灌入袖中,令她生出几分的悲哀与失落。
想她做魔尊那么多年,从来没人敢问她这个问题。
无人陪她,又如何,她早就断情绝爱,不需要任何人陪。
无人渡她,又怎样,她高高在上,不需要那些虚假的花把式。
唯独,无人懂她……尤让她伤心。
她垂下眼眸,低声说:“奴才贱人一个,早就无父母疼爱,无亲友陪伴,茕茕孑立长大,照样是活得坦荡,与他人无异,所以奴才不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