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湛一步一步向陆昭昭靠近。
待走得近了,陆昭昭才发现萧湛的身上皮肉翻卷,血肉模糊,眉发皆是白霜。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挣脱幻境的诱惑,又是如何熬过寒毒发作的痛不欲生,一步一步行至她面前。
就像她亦不能感同身受这十年来的每一天,他是如何怀抱一个渺茫的希望,形单影只地走过这大千世界万丈红尘。
她潸然泪下,再忍不住哽咽出声:“萧……湛……”可当她触上他的目光时,那句“别管我了,”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萧湛的目光太过决绝,亦太过悲凉。
仿佛他跨越的不是这短短几尺距离,不是周雨然布的千滴血阵,而是他们不可填埋的沟壑,是牵扯十年的爱恨和羁绊,是他们的宿命。
萧湛笑了,他的目光是那么温柔那么明亮,却又带着难以言说的痛楚和苍凉。
他说:“陆昭昭,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用玄杖斩断束缚着她的水形触手,陆昭昭落在他怀里。
碰触之间才发现他的身体冰冷若霜雪。
萧湛将她护在身后,双手结印,有源源不断的黑气从掌中翻涌而出。
“你寒毒发作,不可……”陆昭昭拦住他。
萧湛深深看了她一眼,却只是道:“无妨。”
说话间,他已聚起灵力,双手间黑气升腾,一瞬间所有翻涌的旋转的混着怨气的水全部都静止了。
极致的安静,极致的诡异。
下一秒,滔天大浪席卷而来。
周雨然发出惨烈的嚎叫,“啊——不要!不要!”
那些混在水里的怨气被萧湛用强大的戾气驭使,竟然生生地调转攻击目标,将周雨然生吞活剥,四分五裂。
周雨然的魂魄碎裂,化成千万滴水汇入江河之中,再复不见。
水面渐渐平息,赫然一道莹莹七彩琉璃光芒透水而出。
是琉璃愿珠的碎片。
就见琉璃愿珠似有感应般破水而出,倏忽没入萧湛体内。
下一秒,萧湛再支撑不住,一下子软倒被陆昭昭接住。
他双眸紧闭,面若金纸,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在,真得就跟死人无异了。
陆昭昭心头一痛,再顾不得其他,抱着他从水中游出,跃上甲板。
苏墨忧心忡忡地等在那儿,看到他们眼睛立即亮了,再看到几乎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萧湛,惊愕道:“怎么弄成这样,他没事吧,”
陆昭昭的衣服上也都是血,狼狈不堪,苏墨忍不住道:“顾姑娘,你没事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昭昭却只道:“我没事,他寒毒发作灵力损耗过大,我要先给他医治。”
苏墨帮着陆昭昭将萧湛抬入房中,陆昭昭只简单给自己止了血,顾不得其他,便开始给萧湛医治。
陆昭昭拿剪子剪开萧湛的衣裳,小心地将黏连的衣服掀开,只是一眼,她的手就狠狠颤抖了下,苏墨更是狠狠倒抽一口气,“天哪,这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只见萧湛的背上全是被周雨然的滴水阵弄出的伤口,大大小小,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陆昭昭稳住心神,冷静道:“麻烦将布用热水浸湿给我,”她知道此刻最要紧的不是这些伤口,而是萧湛体内的冰魄寒蝉,失去压制,寒毒正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席卷萧湛的元丹和经脉。
她悉心将萧湛的伤口擦净,又将腐肉剔除,上药粉,又以银针封住他几处要穴,缓解寒毒蔓延,才对苏墨说道:“麻烦苏公子帮他换上干净的衣裳。”
她起身的一瞬间,眼前一黑,险些摔倒,被苏墨扶住。
苏墨苦着脸劝道:“你也受伤了,先给自己医治一下呀,萧兄这边我会看住的。”
陆昭昭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狼狈,只能点点头,“我先回去换套衣服,待会再过来。”
她回到房中,简单处理了几处伤口,又匆匆洗漱一番,才又赶去萧湛房中。
她也不管苏墨会如何看她和萧湛,只是让苏墨回去休息,自己进房照看他。
待苏墨离去后,房内彻底寂静下来,只有一灯如豆,灯火明明灭灭,照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萧湛还在昏迷着,银发铺洒了满床,眉头紧蹙,身体因为寒冷轻微的颤抖着。
即使银针封穴,冰魄寒蝉之痛依然彻骨。
她终是忍不住,指尖轻轻触上萧湛好看的眉眼。
似乎是感受到些微的暖意,萧湛竟然动了动,头下意识地往她掌心蹭了蹭,整个人也不住地往她身边靠拢。
流水迢迢,唯有冰冷的月光照耀在茫茫水面上。
陆昭昭垂眸,手上的动作一僵。
眼前之人睡颜纯稚,又有谁能想到他居然是当年那个心狠手辣呼风唤雨的魔君。
一瞬间,万千思绪划过。
眼里仿佛有无数岁月川流凋敝而去,她终是低低一叹,俯身轻轻地拥住他。
两个人的体温交合,她将灵力渡到他体内,虽然她的灵力熹微,可是她的体温她的灵力却仿佛如火苗,让饱受寒毒的萧湛无法拒绝。
萧湛下意识地将她紧紧抱紧,温暖似海浪般让人窒息,他在这片温暖中浮浮沉沉舍不得放手。
若能拥有这一份温暖,就算化为灰烬也甘之如饴。
萧湛醒来时,天光大亮,大船已出河域驶入更为广阔的洛江上。
房内空空荡荡,苍白的阳光顺着窗棂落进船舱之中,纱帘被江风吹得不住飘荡。
梦里一响贪欢,梦醒不留痕,唯有床榻上还留下她身上淡淡的气息。
萧湛走到甲板上时,陆昭昭和苏墨正不知说些什么。
听到他的脚步之声,苏墨摇摇手中扇子,面色颇为高兴地道:“萧兄身体怎么样了,我刚在跟顾姑娘说我蓬莱岛上有热泉,对治疗萧兄的寒毒和伤口有奇效,而且家母身体孱弱希望顾姑娘能够上岛帮家母医治。”
萧湛不置可否,只是抬眸望向陆昭昭。
恰逢陆昭昭也转眸向他望来,盈盈一笑。
那一笑,不再带着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恣意,却有着历经沧桑后依然保有的清澈明媚。
萧湛只觉得呼吸一紧,继而心上漫上细细密密的疼痛。
他听到陆昭昭道:“萧湛,苏墨邀请我们上蓬莱岛,你觉得呢。”
萧湛敛眸道:“都可,听你的。”
琉璃愿珠在当年归鸿崖一役上碎成四块,随着萧湛和陆昭昭得到第二块,他们对其他碎片的感应逐渐增强。
从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有感觉,到有模糊的方位,到如今有清晰的方位。
陆昭昭和萧湛都默契地不提琉璃愿珠之事,却都清楚他们下一个目的地。
蓬莱岛。
据说蓬莱岛并不允许外人进入,她正愁如何向苏墨开口,却没料到苏墨主动邀请他们上岛。
相传苏氏一族擅占卜术数,神秘异常。
琉璃愿珠有神族之力,凡是有琉璃愿珠之地一定会有异动。
不知这神秘的蓬莱岛又会发生何事?
大船顺水而下,水面越来越开阔,四周的风景也愈辽阔。
三人定好入岛之事后,苏墨便回去准备了。
陆昭昭站在船头之上,江风猎猎,吹得衣裙不住飘动。
萧湛沉默站在她身边,两人一起远眺水天阔色浩渺烟波。
许久,陆昭昭才侧眸开口:“你觉得周雨然背后有其他人吗?”
萧湛没有犹豫,答道:“有。”
陆昭昭看回江面,面上有丝沉重:“周雨然被困河底这么多年,生前从未见过琉璃愿珠,就算琉璃愿珠顺水漂流而下落到她手中,若是无人教导,她又怎会知晓使用琉璃愿珠的力量?从碧血山庄到周雨然,如此容易地就找到了琉璃愿珠碎片,就像有人刻意引导一样。”
许久,她才又转回目光望向身侧之人:“你想夺回琉璃愿珠吗?”
萧湛语气很淡:“琉璃愿珠非我所求。”
陆昭昭反问道:“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萧湛垂眸,深深看着她,语调徐徐:“陆昭昭,我想求什么,你不知道吗?”
他的银发在江风中飘扬,面容很平静,可平静中却透露出一种隐隐的张狂和偏执。
陆昭昭一惊,竟然不敢再和他对视,她偏过头只道:“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她深吸一口气,“别让我知道那个背后布局一切的人是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却被萧湛一把拉住。
陆昭昭下意识想挣脱,却被萧湛更加用力地攥紧,她抬起另一只手攻向他的胸膛,被他攥住。
她毫不犹豫又抬腿攻向他最脆弱的地方,萧湛用腿轻松挡住,顺便拽着她掉了个方向,将她紧紧压在甲板的栏杆上。
他靠得她很近,整个人都是冷的,冰冷的呼吸拂到她脖颈之上,激得她起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他明明面上没有半点喜怒,可她却从这平静之下看见了似要蓬勃而出的愤怒和痛楚。
“如果是我,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陆昭昭!”他的声音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
陆昭昭被他语气中的悲凉震慑了,她抬眸看向那一双近在咫尺的眸。
十年前,这双漆黑的眸子里只有沉甸甸的死寂和晦暗,所以她用尽全部的赤忱和热情,只为点亮这双眸中的色彩。
而如今这双眸终于能看见她,看见这个世界,他们却隔着仇恨筑就的深渊,形同陌路。
陆昭昭哑着嗓子,毫不退让:“会,我会!”
萧湛闻言却是笑了,“你不是懂医吗,陆昭昭,难道你看不出我早就活不成了?”
说着,他猛地俯下身,冰凉的唇覆在她的唇瓣之上。
陆昭昭越是挣扎,他的禁锢就越深,他的吻冰冷而炙热,陆昭昭逃不开挣不了,她咬在他的唇上,他却丝毫不让,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
陆昭昭整个人都在颤抖,腿微微发软,她感觉像是破碎了,却又在隐秘地被填补被愈合。
痛楚与喜悦交替,血与泪交融。
萧湛满足地叹息着,她是他的心魔,是他的妄念,是他的红尘美梦。
半生起伏,生死归来,只为寻她。
陆昭昭好好活着,便是他所求。
陆昭昭几乎是狼狈地逃回了船舱,她下意识想逃,想离萧湛远远的,可是眼前闪过陆氏断壁残垣,满地疮痍的样子……
她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十年前她被恨意蒙蔽了理智,萧湛为了琉璃愿珠隐藏身份故意接近她,所以陆氏被万灵杀阵灭门时,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萧湛便是罪魁祸首。
可是后来的日日夜夜,她不断回想,渐渐发现疑点。
萧湛若是为了琉璃愿珠根本不需要灭陆氏满门,那个时候他身份并未暴露,而她对他深信不疑,根本不用灭陆氏挑起整个仙门的仇恨。
而且陆氏被付之一炬,一百五十三口人尸骨无存,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死在万灵杀阵之下?
只有萧湛一个人懂得万灵杀阵吗?
现在背后引导他们的那个人就很清楚琉璃愿珠的力量,甚至懂得将万灵杀阵逆转使用。
所以会是这个神秘人所为吗?
只要找齐琉璃愿珠碎片,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而现在最快的办法就是和萧湛联手。
可是……
她蓦然转头,看向桌上那跃动的烛火,不禁捂住自己的胸口。
那里,悲苦和温柔交织。
她真得,守得住自己的心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