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坠入深不可测的深海,冰凉的海水灌进鼻腔、耳廓,憋闷滞塞在胸口,哗啦啦的液体在脑海中流动。
黑色……
铺天盖地的黑色。
意识不断的下沉,下沉。
下沉到最深处。
鲜艳的红取代极致的黑。
血色的海洋沸腾,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
翻涌的浪花里,蠕动着白色的软体。
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是一条条苍白的手臂。
濒死的意识回光返照,闪回了那堪称炼狱的一幕。
恐惧蔓延四肢百骸,无法动弹。
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手臂被浪花碾压颠覆翻折。
离得近了,能看见她们空荡荡的眼眶,眼珠子不知遗落到了何方。
刀刃刺开的伤口还残留在不成人样的肢体上。
长长的肢体缠绕住手腕、脚腕,冰冷的触感带着些微的粘腻,仿佛被冷血动物舔舐。
听觉短暂的恢复。
飘渺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蒙冤的鬼魂在诉说冤屈。
“为什么不救我?”
一遍又一遍,不停的质问。
秦桑榆无法回答,任由被肢体拖拽着溺进深海。
……
金色纱幔垂落在床的四个边角上,栩栩如生的纹样隔绝了视线,着青色官服的男子一脸凝重严肃,搭在手腕上的手指时不时调整一二。
旁边站着的少年一身黑衣,肩宽腰窄,身形清瘦颀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漂亮得无可挑剔的脸,每一寸都精致完美,只可惜眉眼间积压的阴郁戾气太重,盖住了美貌的惊艳,令人无端的不敢跟他对视。
清澈干净的少年音染上不耐的晦涩,仿佛刽子手的催命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没有一点蓬勃的少年气,阴沉至极。
“不是说已经治好了吗?为什么还不醒?”
北地王宫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判没了往日的骄傲,像是落了难的野鸡,顶着晴天霹雳的威胁,汗如雨下,他紧张擦了擦额头,谨慎又小心的回。
“额……这个……国师大人确实已经治好了秦小姐的内伤,外伤也悉数疗愈……秦小姐昏迷至今未醒,可能……应该……大概是心有郁结郁气堵塞于胸才导致醒不过来!”
院判拖拖拉拉的回答引来狠戾的一眼,心里一慌,不敢再说敷衍的废话,一气呵成的说出自己的猜测。
谢九重复:“心有郁结?”
院判满头大汗的点头:“是的是的。”
“该怎么办?”
“这个嘛……”院判面露难色,顶着谢九要吃人的眼神,战战兢兢的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若谢公子是秦小姐的心病,那可以借助入梦灯为秦小姐解开心结,这样秦小姐自然会醒,如若不然,就只有等秦小姐自己窥破心魔醒过来了。”
谢九敛下眉眼思索,“如何确定她的心结是不是我?”
院判想了想,试探着问:“秦小姐近日心情如何?可因为公子大悲大喜过?”
谢九陷入沉思。
秦桑榆近来的心情……
说好吧,好像也不是那么好。
说不好吧,她确实也挺没心没肺的。
谢九又想起了秦桑榆说“牺牲”时那个坦然的态度,无所畏惧,无所牵挂,气得他咬牙切齿。
院判看着谢九阴晴不定的神色,谨慎的往后面退了退。
他都听说了,那天这位谢公子一声不吭的闯进仙舟里,周身燃烧着青绿烈焰,靠近他的人瞬间化作焦灰。
若不是国师大人临危不惧,稳住场面,仙舟上的人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那可说不定。
而且国师回摘星台前还特意跟他交代,让他小心应对,说这位伤者的师兄不是善茬儿,一个不注意就会身首异处,还让他别用衡量正道修士的标准去看他。
与他相处这短短七日,院判深以为然。
因为他总阴沉着脸,感觉随时会从哪里掏出把刀来,架在他的脖子上问他秦小姐怎么还没好。
虽然这都是他的脑补。
但谢公子这一张看谁都不爽的脸确实挺不好惹的。
谢公子黑沉沉的眼没什么情绪的看过来,语气起伏异常不稳定,像是恨不得啖谁的肉喝谁的血。
“有,她瞒着我她要去送死追着我跑很远的时候大哭过。”
院判:“……”
院判捋了捋,试图理解这个句子里包含的复杂成分。
他琢磨清楚事件关系,很肯定的给了谢九答案:“秦小姐的心结一定不是谢公子你。”
谢九的脸色当即就更难看了,“不是我,那是谁?”
院判谨小慎微的看向一边。
这他也不知道啊。
谢九不耐烦的朝他挥挥手,语气里满是嫌弃。
“要你有什么用,滚滚滚。”
院判如蒙大赦,利落的收拾好药箱,马不停蹄的滚了。
檀香袅袅的宫殿内,只剩下躺着醒不过来的秦桑榆和眉眼间满是阴霾的谢九。
谢九在床边坐下,把秦桑榆的手塞回被褥里,支着下巴,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脸。
黑发顺着肩膀,滑落在床边,鹅黄色的发带隐没在发间,只余微末鲜亮的颜色。
“秦桑榆,你醒过来好不好?”
少年倾身趴在床边,白皙如玉的脸颊一半陷在被褥里,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戳着少女微凉的脸颊,压抑的声音里满是祈求。
……
噩梦一遍一遍重演,一刀一刀凌迟着秦桑榆愧疚的心。
她不应该有恃无恐的做旁观者的。
她不应该心安理得的当着不杀人的丹修的。
明明知道这里不是太平盛世,她为什么不学点保命的术法?为什么不买点攻击的符纸?为什么那么弱?连凡人都对付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鲜活的生命在眼前逝去。
她为什么那么无能?
就她这样的人,怎么配做救世主?
密密麻麻的婴儿被海浪席卷而来,“咯咯咯”笑着,抱住她的手臂大腿,拖拽着她不断往下沉。
意识即将再次混沌不清时,滚烫的火焰滴入了沸腾的血海。
一簇一簇,接二连三。
火焰坠入海中很快消匿。
秦桑榆却好像感知到什么,她猛地清醒,奋力的挣脱缠在身上的婴儿,伸手往上划拉,她不会游泳,却在此刻无师自通,冲破了桎梏着的枷锁,浮出了海面。
血色潮水般褪去。
晶莹湛蓝的海面风平浪静,鱼鳞似的光斑在海面晃动不休。
那些束缚住自己的不甘怨愤愧疚不安,在暖洋洋的阳光照耀下,慢慢淡化。
秦桑榆终于真正的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沉郁的黑眸,阴沉沉的透不进光,莹润滚烫的眼泪却无声的从眼眶里滴落。
“别哭。”
秦桑榆顾不上自己许久没开口的声音有多么干涩沙哑,下意识的安慰,本能的伸手去擦少年脸上的泪水。
谢九眸子逐渐聚焦,他盯着秦桑榆虚弱苍白的脸,眼底晕染出失而复得的欣喜。
秦桑榆伸出去的手被握住,贴在了少年光滑细腻的肌肤上。
他定定的看着秦桑榆,黑眸里满是执拗,语气坚定:“秦桑榆,没有下次了。”
秦桑榆不想他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
“不是对错的问题。”谢九纤长浓密的睫羽颤抖,晶莹的泪珠沾染睫翼,像是珍珠凝结在了枝头。
谢九好像陷进了更深沉的泥潭里,再联想到大妖幻境里发生的一切……
秦桑榆抿了抿唇,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谢九察觉她的意图,手臂横穿过她的后颈,揽住她的肩膀,轻松的把她扶起来,他往床里侧挪了挪,正好让秦桑榆能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
秦桑榆靠在谢九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心里的最后一丝负面情绪彻底放下。
“九九,等我恢复了,你教我几个防身的术法吧?”
谢九皱了皱眉,固执的强调:“我会保护好你的。”
秦桑榆没有反驳,平静的看着垂落的床幔,大脑里闪过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
她声音沙哑疲惫,“九九,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死在我面前了。”
谢九沉默了片刻,慢慢点了点头。
他不在乎其他人,但秦桑榆想做的,他都会尽力帮她。
聊完了沉重的过往,秦桑榆才勉强从压抑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注意到了周围的不同寻常。
“这里是哪里?我昏迷了多久啊?”
谢九垂着眼道:“北地王宫,你昏迷了十天十夜。”
“啊!”秦桑榆激动弹了一下。
她转过身,抬眼去看谢九,嘴唇微动,还没发出声,谢九就看穿了她的问题,没精打采的道。
“西原那边一切顺利,上官简简已经取到四时卷轴,差不多再有两个月,西原局势稳定,他们就能赶来与你汇合了。”
秦桑榆敏锐的捕捉到谢九神情里的不悦。
“他们仨惹你了?怎么这个表情?”
谢九没吭声。
秦桑榆凑近,故意不正经的调侃他:“不是吧?你们真闹矛盾了?是关于什么?说出来让我帮你们调节调节。”
谢九凉凉的睨她一眼,上眼白露出,锐利张扬的攻击性肆无忌惮的冒出来。
他毫不客气的道:“因为你。”
秦桑榆偃旗息鼓了,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十分有眼色的跳过这一趴,转移话题道:“那我们怎么会在北地王宫?”
谢九阴阳怪气的道:“你被心血来潮去西原的北地王女救了,她说她仰慕修仙者,所以给你安排住进了王宫里,我沾了你的光。”
“你怎么回事?从我醒来就不停找茬儿。”秦桑榆捅了捅谢九,直截了当的问。
谢九偏过头装听不见。
秦桑榆只能忽略他的语气,继续问:“北地王女?”
谢九皱着眉回忆:“好像叫,秦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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