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吟从雷鸣般的心跳声中抬起头,便见身体被十二根红签围成圈,形成了闭合的圆形阵法,而灭世刃的剑尖恰好抵在阵边沿,形成抵御之势。
他抬头看了眼庄无尘,又看了眼悬在他头顶不足一寸的剑,心头一阵羊驼呼啸而过,只觉人生万千种种坎坷都莫过于此了。
太可怕了。
就差一点点,他就启用了求生机会。
这时,几名长老也飞到了台上,几道灵光齐齐打在台上,解了二人禁制,谢锦鸿点了谢知吟两处细小的穴道,又给他服下肉芙蓉熬制的丹药。
这丹药谢锦鸿常年放在身上,见谢知吟涣散的眼瞳逐渐回神,他正要照例骂两句,又于心不忍,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再扭头,他却是将一腔愤恨全怪在庄无尘身上:“庄公子,你们不是点到为止的比试切磋么,我谢家究竟和你有什么仇怨,你要这么置阿吟于死地?”
庄无尘踉跄着站起,神色里有一丝愧疚。
他低头道:“此事是我不对。”
谢锦鸿哼道:“道歉就完了么,你可知我家大儿病弱体虚,如今被你这冰雪剑一伤,不知多久才能痊愈!”
方才灭世刃不受控制袭向谢知吟时,连庄无尘都吓了一跳,细想当时着实是诡异至极,那短短一瞬,他却像是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连人带剑被带入那股杀戮的旋涡之中。
他抿了抿唇,道:“前辈要如何?”
谢锦鸿道:“都说这过龙关上可立贴为生死之契,庄公子,不如我向你发一枚邀请帖,你我二人对战如何?”
如何什么,这不就明摆着利用自己家大业大仗势欺人吗?
谢锦鸿没脑子吗?
庄无尘可是日后上修界的一颗新星,你这样可是给原主大大的树敌啊!
谢知吟刚想阻止,然而紫光一闪,却是闵月瑶出现在台上。
眼见情郎被人为难,她跳了出来:“谢家主,这一定是有误会,师兄他不是这样的人。”
台上传来闵家主的呵斥声:“瑶儿,回来!”
闵月瑶转过头,眼神交汇之处,神色坚定。
庄无尘神色一动,霎那间好似春雨沁入泥土,一股暖流汇入心间。
她没搭理后方的呼叫之声,道:“师兄旧伤未愈,若是谢家主当真想要和师兄比试,那便先和我比试吧!”
谢知吟萎靡着看这二人眉目传情,心道好一对神仙眷侣。
闵月瑶和庄无尘这时正处于互萌心意之中,剧本便设置了庄无尘受难,闵月瑶救场的唯美场面,加深两人感情。
只是可怜他一个孤家寡人,在旁边只能疯狂吃狗粮。
他百无聊赖的装死,视线一扫,忽然鲤鱼打挺般坐起。
便见一名粉衣女子混迹在追摄台的人群之中。
那粉衣女子看不清面容,孑然独立,融入不进喧闹的人潮之中,似乎在混乱中隔空望到了谢知吟,她嘴角浮起笑意,转身离开。
闵家主气的吹胡子瞪眼,为了自家脸面却也不得不飞到台上。在外头教训爱女有**份,他只能跟在后面擦屁股:“谢家主,小女着实是无意和谢家为敌,这庄家少年曾和我家小女同拜入庄家为师,有些师兄妹们的情谊,不过也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谢锦鸿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知他在撇清关系,却不恼:“既如此,那闵小姐就不要阻挡我教训这不知轻重的后生了。”
闵月瑶挡在庄无尘前面:“不行。”
她是世家小姐,语气温柔,此刻却有种悲凉苍白之意,眼泪从眼眶中流出,她道:“谢家主灵力修为皆是上乘,何必和我师兄斤斤计较?”
“我说了,想要和我师兄比试,先越过我再说!”
谢锦鸿哼了一声:“你虽然是闵家的小丫头,可论起尊卑,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你们闵家便是这样教你挺撞长辈的?”
闵家主不愿得罪谢锦鸿,拉着闵月瑶的肩膀就是赔罪:“瑶儿,还不快给谢家主道歉!”
闵月瑶头一次拧着眉头没动,闵家主对她又爱又恨,只能不住道歉。
眼见两方坚持不下,这时,谢知吟终于发声了:“爹,行了吧,闵小姐如此伤心,咱们还是不要为难她了?”
闵月瑶惊疑不定的望着他,又听他感慨道:“这般绝色美人,流泪多可惜啊。”
谢锦鸿心中暗骂这小子好色到分不清边界了!
他哪里是真要计较庄无尘?但闵家执意要化解这等风波,就必须得付出点代价,这狗东西倒好,胳膊肘往外走,真是枉费他出气了。
他道:“那你说怎么办?”
闵月瑶到不觉得这少年人故意解围,只道他别有居心,冷冷道:“你想做什么,才肯放过师兄?”
谢知吟道:“我想向闵小姐讨一个条件,等到之后我再告诉你。”
这个登徒子,真是死性不改!
庄无尘道:“瑶儿,别答应他!”
可他刚说完,就被威压砸在了地上,闵家主冷然瞧他一眼,道:“谢公子可否将这条件直说出来?”
谢知吟故意看了眼闵月瑶:“我虽然垂涎闵小姐的美貌,但这承诺绝不背信弃义,绝不设计陷害,闵小姐放心吧。”
“只是眼下我还未想到有什么忙需要闵小姐来帮,所以这条件暂时搁置在此处。”
闵月瑶看了眼庄无尘,半晌,她下定决心般誓死如归:“好,我答应。”
庄无尘道:“瑶儿!”
在他呼唤中,闵月瑶道:“只要你放过师兄,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知吟微微一笑,道:“好,一言为定。”
谢锦鸿见儿子一副死性不改的样子,心头只叫苦,破坏了一桩大买卖,但事已至此,只能回去再教训他。
忽然,又是一阵旋风袭来,却是连无音带着一帮人走上台。
他们这群刑修阁的人被林檀越轮番教育了一通,灰头土脸,左右四顾一圈,有人道:“林檀越呢?”
“不知道。”
谢知吟也看了眼四周,这少年方才还在观战,此刻却消失不见了。
比赛比至一半,鸡飞蛋打,最后依旧为林檀越胜出,只是获胜者缺席,四周议论纷纷,不免让有心人蛐蛐,他早已打遍天下无敌手,不在乎这等称呼了。
“老爹,你真是好谋划啊,一通威胁换一个条件,值啊!”
回去的路上,谢知吟不知死活的说着,全然没料到谢老爹的脸黑沉如锅,也不知接下来后会酝酿多大的风暴,只是回到谢家又不免一顿耳提命面,又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另一边。
林檀越见那黑衣之人过去,追了出去。
从过龙关至树林这一条路上,高空悬崖水流如瀑,两道黑影从水上缠斗到浪花溪涧,又飘然入林,惊起枝叶哗哗下落。
三道冰魄神箭射来,林檀越伸手,箭柄被握碎成气雾消散,他挥出木剑,少年肩头被捅穿,钉在了树上。
二人相距一米之遥,林檀越神色肯定,不慌不忙的吐出两个字:“引燃?”
黑衣少年身形僵住。
被认清了身份,他费力将头帘掀开,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引燃嘴角染血,神色锐利:“林公子不去看谢公子比试,为何要跟着我?”
林檀越在谢家见过这少年,高傲毒舌,神龙不见首尾,尤其对谢知吟,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恶意。
他道:“引燃道长又为何在此摆下这明斋捉鬼阵,无故戕害你家中主人?”
引燃脸色大变。
他冷冷道:“你倒是见多识广。”
林檀越淡淡道:“寻常杀阵,由阵法之人列剑步罡,围困阵中之物,只是这种阵法繁琐,难以移动,诸多限制要求,缺一不可,后面魔教肆掠人境,有位大人物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那便是引活人入阵,叫他们在阵眼中做人柱,自相残杀。”
说来说去,阵法之流,统共分为杀阵和助阵,杀阵重围攻,助阵多为逃跑传送,虽轻盈却无害,二者各自有缺点,这时,若是创造出一个阵法取二者优而去其劣,那便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这种兼并阵法,不用以人为媒引灵指向,只消投放到魔境之中催动,便可控制魔物心神,引得他们自相残杀。
在谢家时,谢知吟对外设下的盗灵大阵,能封存闯入者的灵力,便是此阵的延续改编而来。
“此人是钟家的始祖,钟明斋。”
林檀越道:“他开创这明斋捉鬼阵后,果真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只是后世发现这阵法除了克敌,却对催阵者具有减折阳寿的作用,再加上钟家人早早覆灭,明斋阵便失传了。”
“引燃道长,你认识钟家人。”
“或者说,你就是钟家人,是吗?”
他话语疑问,但却全然是笃定万分的口吻。引燃神色苍白,胸口隐隐作疼。
再如何撒谎只怕也位林公子的眼睛了,他索性承认了:“林公子当真是博闻强识,就算是我也甘拜下风,只可惜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过龙关的长老们都未发现得了我布的阵,谁又会知道,他是被我害的。”
“林三公子,你很聪明,可惜凭你一面之词,也无法指认我是钟家人。”
林檀越异常冷静:“是与不是,不必在此时揭晓,你依附在谢家,不会顷刻间离去,抓住了你的把柄,日后也会露出狐狸尾巴。”
引燃心头大震,童稚的脸上浮起狰狞之色。
这少年太过难缠,根本不是他能轻松摆平的。
坊间传闻林三公子因毁崖一事对谢公子深恶痛绝,宛如仇敌一般,可今日又为何替他出头?
莫非,传闻都是假的?
想着,他不禁哈哈大笑:“林三公子素来光风霁月,没想到竟然也难过美人关,我倒是真好奇,谢知吟这等草包有何等才能,能够迷住不食烟火的林三公子。”
林檀越神色不变:“我的确是为了他,不过目的却恰好相反。”
引燃惊疑不定,却见一簇鬼影从地上而起,又滑至他的背后。
硕大的黑色焰火爆开分为几股,从旁擦过,宛如蛇信,引燃胸口一窒,从未有过的压迫感从头顶倒灌进心头,他艰难扭头,便听砰然一声,身后一块大石四分五裂,溅起粉尘簌簌。
一人被黑雾扼住脖颈,被带到了林檀越身边。
他两眼翻白,双脚离地一寸,不停的用手扒拉着,脸色由铁青变的绛红。
即便抓到了偷听之人,林檀越却没看他,反而把目光投向后远方,须臾,鸟雀之声渐熄,便见一人从对面湖岸中走出。
林清越衣摆鞋底均被打湿,捂着胸膛,一瘸一拐的走到林檀越对面。
林檀越那道黑焰砸来时,余焰分为四股,分别没入他的肌肤内,他满脸不忿:“你早知我在偷听?”
林檀越高高俯视着他。
他没说一句话,无声却似有声。林清越怒道:“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很得意吗?”
忽然,他胸口一痛,俯下身,竟是中了一箭。
林檀越不知何时将清风琉璃箧抢了去。霎那间,狂风嘶鸣,千丝万缕的邪气钻进箧盒,竟将它膨胀到大放异光,悬浮在半空之中。
引燃瞪大了双眼,望向半空,喃喃道:“这不可能。”
琉璃箧这样的神器,光是启盒就得耗费足足一个下等修士大半的灵力,而能出箭则需要的灵流如流水一般,最起码也得是金丹以上的修为。
可这盒子上金光烁然,百箭孕发,已经并非是修为天赋高深可以解释得通的了。
猎猎冷风吹乱了林檀越的墨发,他伸手,一道结界在三人面前撑开,覆盖到方圆万里。
这样损耗修为之事,林檀越却做的游刃有余。他定定然瞧着林清越,神色幽然:“你还不打算逃跑吗?”
若是谢知吟在此地,必能瞧见他眼中浓厚的恨意,比之报复他时多了千倍万倍。
林清越心头一凉,他刚想说“你怎敢这么对我”,几道冰魄神箭又射来,带起一阵龙卷般的寒风,霎那间钉住他的肩头,手脚。
这简直是一场单方面的围剿。
身体被箭气侵蚀的水深火热,林清越徒劳在林间穿梭,可结界封死了所有去路,箭矢如雨般飞扬,他只能如无头苍蝇似的拨开斜刺的丛草,翻滚着躲避。
有时只消一步,或转个身,或呆滞一步,身上便会又添新的血疤。
就这样来回折腾,他再也承受不了,恶狠狠道:“林檀越,你有本事,便给我一个痛快!”
引燃看着被扎成刺猬的林清越,神色却也难看起来。
冰魄神箭最大的妙用便在于射杀邪佞之物,涤荡冰寒之气,一支尚能抵御,二支便生不如死,三支便如同小死了一回。
他看的出,林清越还能有条小命,全然是由于林檀越故意为之,至于之后会不会杀他尚且不知。而他今日却是完全看清了这少年。
久富美誉的林檀越,私底下却是如此视性命如无物。
看来今日不只是林清越,还有他,都得葬送在此处了。
不知过了多久,箭矢捱了多久,直至最后一抹黑气从箧盒之中散尽,结界从树林上空瓦解,一寸寸消散。
似乎看够了林清越的狼狈,林檀越将清风琉璃箧收住,又在引燃惊讶的目光之中,还给了他。
林清越躺在一棵大树下,脸上,身上沾满了血迹。
他面色灰败,仿佛再透支不了任何气力,只能怨毒的望向林清越:“你,你胆敢杀我……”
“你忘了扶莲夫人所说的话吗?”
冰魄神箭融化,水与火的境地让他的身体打着寒颤,涕泗横流。
林檀越眼中流露出浓厚的厌恶之色:“此话是扶莲夫人生前所说,她死后,这句话便不作数了。”
林檀越“嗬嗬”叫了两声,脸上似哭似笑,他握紧了拳头,拼命抑制住话语的颤抖:“是,是啊,扶莲夫人死也死了,你连她的葬礼都未去,她的承诺,你哪里又会遵守?”
“你那未婚夫,和红颜知己,还拼命为你说话,以为自己是个救世祖一样,可谁也不知,谁也不知!你其实就是个冷心冷情,连亲娘都厌恶的无药可救的怪物!”
这样的话林檀越早已听了八百遍,早已免疫,他面不改色的扭头,却不是对着林清越,而是对着引燃道:“引小师傅,你伤了我四弟,又当众想要置我的未婚夫于死地,该当何罪?”
引燃被这句颠倒黑白的话冲昏了头脑:“你胡说什么?”
林檀越面不改色:“清风琉璃箧是你钟家的神器,方才便是你打伤了林清越,并且用邪术召唤,怎么,你想抵赖吗?”
他俊颜如玉,气质胜雪,说起谎话来却是一腔正义,找不出丝毫破绽,林清越想要愤怒的站起,却被千斤重的威压砸的倒在了地上。
引燃哪肯吃这种暗亏,眼中冒出怒火,正要理论,忽然,他心生一念,不做声了。
他忽然想起,方才林檀越追杀林清越时,设置的千机阵。
这千机阵并非只为了困住林清越,更是为了遮住他残害兄弟的恶行!
原来方才来时,他跟踪自己,并假意不知林清越在其后时,便早已算好,该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
此人心思缜密之处,不禁叫人毛骨悚然。
要引燃低头,实是千难万难。他怒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林檀越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引燃道长,你是聪明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让你背后的主子答应我两件事。”
在引燃的注视中,他不紧不慢道:“第一件事,请你去血洗河将肉芙蓉斩尽,最好是寸草不生,方圆百里再寻不到一株,第二件事,就是帮我杀了谢知吟。”
引燃道:“你为何会以为我会答应。”
林檀越笃定道:“你会答应的,我们有着同样的目的。你今日设下明斋阵法,不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谢知吟,不是吗?”
“引燃道长身为药师,不会不懂药性相克之理,销毁区区血芙蓉,想必也不在话下。”
引燃冷冷道:“肉芙蓉是谢知吟的救命药,唯有此药才可吊他的命,此物生长在血洗河畔,补血益气之能远超其他奇花异草,要消灭它们,并不算困难,只需列个阵法,使此地常年处在冰雪之中,肉芙蓉受不了寒气,灭绝便是迟早的事。”
“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他道:“你剿灭肉芙蓉,就是在断谢知吟的生路,为何还要我去杀了他,多此一举呢?”
提到谢知吟三字,林檀越眼眸顿时冷了,他道:“若是他永远也死不了呢?”
引燃震惊,又听他道:“引燃道长,不知你有没有体会过,杀不死一个人的感受?”
吟水符此等投机取巧之物,这几日被谢知吟大肆滥用,林檀越只能如提线木偶一般任他鱼肉。
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
放蛊下药,用灵力压制,诸多法门陷阱。
可此人却像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子,任凭林檀越如何动作,他便如背后灵般猜到他的意图,并因此逢凶化吉。
这少年变的聪明太多,又或者,无形中有一层阻力,在阻止他杀掉他。
林檀越绝不可能放过这前一世的仇敌。
既然他不能杀,那就换别人杀。
他看了眼地上苟延残喘的林清越,“追杀谢知吟,不过是要确保万无一失而已。”
“总之,此事一成,我日后绝不为难钟氏一族。 ”
能得到林檀越的保证,还能捡回一条命,着实是划算买卖,引燃抿了抿唇,须臾,他似是下定某种决心,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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