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卧底养崽第三天

病人给抬到槐树边,阳光穿过枝桠,铜汁般浇到脸上。起先他们怕,指甲乱抠,想逃离烫坏的皮肤。可手脚被制住,喉咙也发不出声,嗬嗬哭叫。渐渐地,身上松了,他们静下来,光还是那光,温吞水似的滋润灵台。

“道君大功德。”

镜天宗主长身鹤立。那件宽袍用料极考究,暗处不显眼,晴空下漂亮不像样。宿怀星偷偷瞥,面上云淡风轻:“不过随口一提,侥幸言中,断不敢自居功劳。”

“不伐善,不施劳,真君子也。”

“哪里哪里。”

原以为又是摆摆姿态互相吹捧,不料镜天宗主话音陡转:“唉,这般客套,比十个疫鬼还累人。此地又无外人,道君不嫌弃,唤我‘荀奕’便好。”

宿怀星嫌弃。

谁跟你直呼名讳?

仙门之中,尤其是到了他们这等地位,彼此多以道号尊位相称,真名实姓不示人前。宿怀星讨厌繁文缛节,唯独这个不烦,繁的是旁人,利的是自己,他感天动地巴不得再规矩繁琐一点。

荀奕不拘礼,亲亲热热闲话:“如今避讳真是讲究,虚名啊,表字啊,不像老一辈,血里生火里死,分个天干地支当记号,拎起来就冲锋陷阵。”

……通明术果然名不虚传。他不过是心念微动,思及仙门讳深,荀奕恰恰好顺着往下说!

巧合?试探?来者不善。

宿怀星瞥了眼老槐树。挖个坑够不够毁尸灭迹?

荀奕凑近,神秘兮兮说:“你家掌门,其名,盛凌霄。怎样,是不是贴切得紧?盛气凌人,高踞云霄……”

确实。“掌门”像在喊威严剑阵,“盛凌霄”,那张要命的脸简直怼到眼前了。

荀奕心满意足收声。眼神一撇,看向他怀中安静的小家伙,装模作样感慨万千:“这是您收留的孤儿?不知如何称呼?”

他刚抛出关乎青云掌门的重大秘闻,主动示好,按常理,对方无论如何也该礼尚往来一下,哪怕只是表面功夫,谈谈天,说说地,水到渠成,拉近两人不流于俗的距离。

宿怀星很懂分寸地笑了笑:“这个啊,这不是孤儿,是我新炼制的小僵尸。瞧着还算伶俐,放身边玩玩。还没取名呢,要不您给起一个?”

“……”

荀奕酝酿到嘴边的“道君人美心善”被这不着四六的胡言乱语噎回去。他看看镜子,看看孩子,小脸煞白,漆黑的眼瞳因为符纸遮挡看不真切,枯瘦一把骨头,裹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哗,哗,脑门黄符随风飘扬……真像那么回事儿!

他张张嘴。

伶牙俐齿无从说起。

怎么夸?您技艺精湛?您心灵手巧?

宿怀星轻轻弹了下符纸边沿。燕安静无声,眼珠慢吞吞转动,活像是墓穴里挖出来的。

荀奕后颈发凉。

宿怀星道:“刚炼没多久,不大会动弹。省心,不吵不闹,比活孩子好带。”

荀奕:“……哈、啊。”

宿怀星胡言乱语,荀奕知道他胡言乱语,但只要他是“元衡道君”,镜天宗主就不能当面骂他胡言乱语。

荀奕能怎么办。默默端起通明宝镜,镜面微侧,仿佛发现不能理解的奇观:“您这‘小僵尸’灵性未泯啊?瞧这心象,想往地窖去?莫非是……念旧‘巢’?”

宿怀星来了精神。比起云遮雾罩机锋相对,小东西更能勾住他的兴致。他指了指地窖,好奇问道:“你想过去?”

燕面朝那幽深洞口,竟真的点点头。

“呵,”宿怀星瞧稀奇,摸出两张黄纸朱砂的符箓,像是给心爱玩物打上标签,前胸后背各贴一张,“行。玩去吧。”

燕慢吞吞打着晃。

一矮身,钻过草帘,消失在昏暗之中。

“一口一个死物,动作这么温柔啊”?荀奕动动嘴没敢真说。元衡道君,行事未免太诡谲叵测了些!

宿怀星道:“小僵尸也是要放风活动的,总拘着不好。我可不像掌门真人物尽其用,我嘛,向来体恤下情,从不盘剥劳工。”

“哈、哈,”荀奕实在接不住话茬,干巴巴捧场,“道君……性情中人……”

四下沉寂。只听得风吹枝叶沙沙响,日照凉荫脚步忙。年轻修士穿梭于病患之间,喂水、擦汗、观察反应、询问病情。轻症确有好转;疫毒深重、已侵蚀神魂根本的,非区区日光可以挽回。

医修并未气馁,聚在一处激烈探讨,翻阅典籍,斟酌药性,试图找出扶正固本的方子。还是忙。还是累。却不似之前压抑,满怀专注和希望。

第二天。

善渊观弟子病倒了。

毫无征兆。他正弯腰检查病情,突然身形摇晃,手中药碗摔碎在地,人直挺挺向后倒去。众人手忙脚乱急救。这个没抢回来,那个又倒了。前一刻记录病案,后一刻便目光涣散神智不清。

镜天宗弟子取法镜查探。

众皆骇然!

异象!夺魂!

燕,那孩子,不知是何妖异,竟身负夺魂之能!善渊观弟子即刻道:“扣住他。严加看管。”

镜天宗弟子道:“可他……并无坏心,更像是……”

“无意便能害人吗?”医修最重周全,任何事物危及病患,必须严防死守,不容有失。许多人悄无声息中招,越想越是后怕,严肃道:“若非及时察觉,会不会闹出人命?”

镜天宗弟子语塞。

他们修魂炼魄,怕的就是这种诡异存在,避之唯恐不及,怎敢为其开脱?

燕立在暗影下,一双眼睛黑而大,无悲亦无喜,无怨亦无求。悲也无用,求也不得。凄风苦雨溅到身上,他不躲,任它淋湿,再慢慢阴干。忽然。雨幕掀起一角,晴光朗照,有人唤他:

“愣着干嘛?过来喝粥。”

他循声望去。先探进眼的是刺和疼,随后才见白衣,衣角是水月裁的,领襟是雪线锁的,冷白皎洁,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四周脚步杂乱。青云弟子上前禀报,“师叔祖”、“夺魂”、“邪异”,宿怀星微微颔首,而后……又是一声……

“过来。”

风。雪。水月。他跌跌撞撞攀爬,用尽全力扑进怀抱,细细地、停不住地颤抖起来。宿怀星搂着他,识海昏蒙飘飘欲坠,初见的失神,错觉的失魂,现在他知道不是错觉。

镜天宗主道:“道君不怕?”

宿怀星反问:“宗主不说?”

小弟子能用寻常法器观测异象,堂堂宗主,反而瞧不真切?

荀奕被戳穿,也不尴尬,煞有介事道:“事非宜,勿轻诺;苟轻诺,进退错。家师有训,不得不从啊。”显了显高人风度,很快破功,诚恳坦白,“好吧好吧。我自然瞧见了。这孩子就像无底漩涡,吸纳周遭魂魄精元。拦是拦不住的,防也难防。”

镜光一转,他低语,“话说回来,何必拦着呢?任他‘发威’,说不定能钓出别的东西。”

宿怀星抬眼,示意他继续交代。

荀奕道:“此番疫病来得蹊跷。迅猛诡异,直侵神魂。这等邪力,总该有个源头吧?依我看,问题出在‘神君’头上。”

“跑路那个?”

“正是。”荀奕点头,“我查过神庙,香火鼎盛,信力充沛。有此根基,如何不能化解灾厄?他却跑了,为何?”

“为何?”

“有更大的麻烦,潜藏水下,逼得他弃庙而逃。”荀奕打量他怀中小鬼,意味深长道,“老话常说,毒物出没之地,百步内必有解药。天灾**,有时亦然。您身边这孩子,很有那么点意思。夺魂之能,若运用得当,或许正是破局关键。当然,我仅是推测,不解其全意。不过顺水推舟,且行且看罢了。”

他开诚布公,将打算和盘托出。接下来,该是双方携手,商讨对策,查明祸患。可荀奕说不上来的心虚,镜子晃了又晃,照出一双冷眼:

“你找死?”

荀奕连忙辩白:“此事虽有风险,我亲自把控,绝不……”

“他是我的。”宿怀星道,语气轻飘飘,眼神轻飘飘,似是漫不经心,“谁准你算计他?”

荀奕陡然心凉,不由自主打个寒噤,故作镇定道:“道君误会了!并非要他涉险,只是借势而为。我以镜天宗声誉担保……”心里越发没底,怕对方嗤笑“声誉值几两钱”,他干脆利落躬身行礼,“在下思虑不周,逾越了。道君恕罪。”

宿怀星盛起一碗稀粥,甜香蒸腾,水雾氤氲,衬得眉眼温和又清润:“嗯。知错就好。”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