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笼罩。源自血脉深处的威势轰然压下。天幕微微震颤,碎金般的光芒张合褪色,慢慢沁出衰腐锈迹。
宿怀星身处风暴中心,掐诀的手势松了又紧。
盛凌霄面无表情。
恐吓。
讥讽。
你要驱逐龙裔。好,我就是最大的龙裔,我站在你面前,你想怎么驱逐我。
……
随口说说而已啊。
恐怕盛凌霄恨的就是他随口胡说。
行吧行吧。
魔尊能屈能伸。
宿怀星敬业地踉跄半步,摇摇晃晃站稳身子:“……掌门……今日之言,我……省得,定当守口如瓶……行止合宜。”
盛凌霄未必看不出他在演。
不重要。掌控全局的强势方不需要吉祥物心悦诚服。盛凌霄要的只是他约束言行,维持“道君”应有的体面规矩。演在明面上,反而变相坦诚:我愿意遵守你的规则。
果然,盛凌霄对他高效表态比较满意,压迫感撤去,恢复冰冷本相。
泛着金石光泽的瞳仁盯住他。
以前不觉得。现在知道这家伙身负龙血,那眼睛跟毒蛇似的。
“道君颇会骂人。”
“哪里哪里,略有心得。”
宿怀星极具高人风范摆摆手。
一天千八百人不重样叫骂你也能成檄文大师。
无他,唯耳熟尔。
盛凌霄道:“若解经得此半分功力,便足矣。”
“……哈。”
宿怀星听懂了,装都不装。不可能的,本座不可能念你那个破经,别想拉我补习。
盛凌霄没打算放过他,不容分说让他跟着走。宿怀星戒备着,步履拖沓,来到掌门待客的偏殿。
里面已有两人等候。
镜天宗主,善渊观主、盛凌霄真把人请来了!宿怀星随行随演,虚手捧心不堪重负,似被眼前阵仗所惊。这一套不大能忽悠盛凌霄,架不住他有同伙。荀奕主动上前:“道君这是怎生了?”
观主笑容凝固,唯恐“大圣人”遭遇不测,紧张道:“怎生了?”
镜子照啊照。
荀奕皱眉不语。
当着盛凌霄的面,神识勾连,同流合污。
‘道君好大的动静。想做什么?’
‘两件事。一,朱雀神火,找到火种下落。二,牵制盛凌霄,他盯得太紧。’
荀奕捧着宝镜眉头紧锁:‘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宿怀星弱柳扶风:‘说。’
‘我有这本事,何不飞升上界?’
‘……你不行就说不行!’
‘我不行。’
宿怀星心头火起。荀奕趁机绞一绞神魂,做出个气喘微微心神不定的病相。通明镜光华闪烁。他认真道:“道君灵台染尘,好在根基牢固,静心调养即可,并无大碍。”
盛凌霄目光转了转,冷金色的瞳孔深邃难测:“原来如此。”
宿怀星不知他究竟信了几分。青云掌门心智深沉,蒙骗他难如登天,唯有真真切切犯险、实打实的邪祟缠身,才好索求火种。宿怀星打定主意,病怏怏捂着心口,等荀奕写好了温养的药方子,两道神识一触即分,命其查探哪里适合“鬼上身”。
至于他,神魂不稳,弱不胜衣,自然要静心调养。
宿怀星一边撂挑子,一边长吁短叹:“唉,是我无用……”
善渊观主塞来清心凝魂的上品丹药,笑容坚定有力:“不急。养病要紧。”
荀奕附和:“千秋大计,岂在一朝一夕?”
盛凌霄冷眼旁观。
瞪吧。你又不通药理。眼神钉穿又怎样。宿怀星有恃无恐,怀揣满满的“病资”,慢悠悠转回衔月峰。
远远的,便看见一个小小身影。
宿怀星登时松了劲,快步走过去,握住徒弟微凉的手:“怎么在这儿站着?等多久了?累不累?”
燕以泽欢快道:“不累!这里好!看到山路,看到云路!”
宿怀星就笑了。
先前教以泽辨认山径走向,以泽记住了,还把天上御剑的痕迹叫做“云路”。说着,软软地扑进怀里。那么细瘦一把骨头,一天天长起来,再过些时日,该开蒙了。
宿怀星找来几本实修典籍,翻了翻,云里雾里。他修炼和玄门正宗不是一个路数,杀人放火他在行,炼气筑基……不会啊。宿怀星对照课本尝试。这具分身确是人族,修行仍是不通,无需吐纳,灵气灌注全身。
怎么教?
他努力回想。
血光。剑光。锥心刺骨。他“醒来”,意识便在空壳中复苏了。不曾刻意修炼,经脉气海自然而然激发,完美得诡异,空洞得可怕,像是……等待谁来夺舍。
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李太平。
除了那个心思诡谲的老怪物,谁有这般能耐?可若是李太平设计陷害、将他摄来仙宗,为何青云弟子尊他为师祖,连掌门都对他处处容忍?
他是谁?
“元衡”是谁?
他想过、寻过,“元衡道君”无疑存在着。“他”是李太平关门弟子,有石碑记载生平,短短几行字,不知被谁刮净了,由此变作无牵无挂的空壳。
“他”活在碑上。
他又活在哪里?
会不会今时今刻是一场大梦?水底封印的其实是他,他砸毁的不是祖师殿,而是徘徊不去的幽灵?他活着么?捅碎心脏还能活么?他一遍遍抚摸心口,完好无缺,起——伏——
“师尊……”
他惊怔。另一只手被人握住,凉意浅浅覆着,心口灼烧的痛楚熄灭了。他听见声音,软的,碎的,逐渐清晰,如同晓色微明远山的轮廓,将魂魄坠到实处。
“不痛……”
以泽鼓动脸颊,对着他的掌心轻轻吹气。宿怀星弯起眼,手臂收拢,把人整个儿抱进怀里。他有些累,低声说:
“以泽想不想去学堂上大课?和同龄弟子一起修习?”
燕以泽依赖地看着他:“好。”
剑堂位于镜湖以西。相比云遮雾绕的天门山,威严庄重的明镜台,它显得那样锋芒毕露。湖边那座水榭,分明是古朴典雅的风格,偏偏杀出几分咄咄逼人的锐气,湖光山色都比别处肆意些。
宿怀星曾经转过两圈。本着刺探敌情的雄心壮志,找找机会下黑手。然后他就不想来了。
这鬼地方,剑意自生,如露如电,如影随形,无所不在,无时不在,无数看不见的锋芒掠动,修为越深越难忍受。
清晨送徒弟过去,剑意自八方袭来,切肤蚀骨,宿怀星蹙眉:“感觉如何?若有不适,定要告诉为师。”
燕以泽仰头望着巨大界碑,乖巧回答:“还好。”
剑堂剑意遇强则强,新进的弟子修为浅薄,并不直刺筋骨。宿怀星明白道理,心里总没底,想再瞧瞧看看。杀伐之气浩浩荡荡真是难受。他挪到湖边,好了,稍微舒服点。
“道君?”
他循声望去。来人一副教习打扮,脸熟,好像是春议求情那个,林、什么来着?
“弟子林瑶,拜见道君。”
林师郑重行礼,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宿怀星瞥见她身后搁下的水壶,稀奇了,玉镜湖还能打水?不怕违反门规?
林师解释说:“望兰身负龙裔血脉,天生亲水。若完全放任,恐其沉溺本能;若强行隔绝,便是断其根脉,于修行有损。”望兰年纪小,把握不住分寸,她这个做老师的,只好多照顾一些。
玉镜湖澄澈清正,灵气沛然,正适合修炼控水。她禀明掌门,定期来取少许。
宿怀星听着,不动声色说道:“我看这里不像天然湖泊,水源从何而来?”
林师不疑有他:“祖师爷从……”
剑鸣铮铮。
林师惊觉四周流转的锋芒,抱歉地笑了笑,拎起水壶匆匆离去。
宿怀星原地站了会儿,真想骂盛凌霄没事找事,他说说闲话也管?天光失色。剑阵显露峥嵘。他敷衍地低一低头,拖长语调唤:“掌门真人。”
盛凌霄道:“调养好了。”
宿怀星叹道:“时好时坏。此处景致清幽,我散散心,养养神。”他远眺山水,似愁非愁,“掌门真人也是龙裔,不知如何控制龙性?”
仇恨酝酿着,越是满怀恶意,越是轻描淡写,字句精准,直戳痛处:
“李太平以前带你玩水么?”
他饶有兴致等待,想看看这块万世基石是否动摇。泛着冷光的眼睛盯住他,静无波澜,端端正正说:
“不曾。”
宿怀星道:“那是怎么弄的?”
盛凌霄再次开口,简单又平淡地坦白:“放血。”
宿怀星愣了愣,下意识一瞥,宽袍大袖瞧不见手腕可有伤痕。
要不说人不能有弱点呢。
宿怀星对着青云掌门幸灾乐祸阴阳怪气,一听到“放血”,想到以泽……伤痕累累血流不止……心软了一下,刻薄话说不出口了。
盛凌霄道:“龙善淫,主春生,触之则草木发孽。龙血亦如是。泄其过量,制其狂悖,循环复生。”
宿怀星撇开视线,含糊应声:“……哦。”
盛凌霄道:“到我洞府来。”
“干什么!?”
“你精神不错,讲课能听进去。”
“……”
他以为盛凌霄自揭伤疤,原来是预备上课?啊??什么人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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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至圣(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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