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明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
宿醉后的疲累酸涩,他早就习惯了,还未起身便先掐了个清明诀,让自己清醒些许。
等到坐起时,他突然察觉有些不对。
被褥盖得严实,自己的外袍也宽了,不知被谁整整齐齐地叠在床脚。
他皱了皱眉,翻身下床,瞬间换了一身素日里常穿的碧落青仙衫,目光在房内一扫,盯住了矮柜上的瓷瓶。
他认得这明月白的瓶子,孟章常用它盛些伤药。
看来昨夜有谁来过此处。
他这么想着,双眼微动,又发现了喜桌上的玉瓶,心下顿时明了。
小魔尊来过。
他上前几步拿起玉瓶,轻飘飘的,看来小魔尊不仅来过,还给自己喂过药。
握着瓶子的手指越发扣紧,他脑子里有些乱,不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脖颈处传来灼烧般的疼,他化出一张铜镜照了照,眉头皱得更深。
难道昨晚……还同小魔尊打过?
他闭了眼努力回忆着,暗忖哪怕是丝丝缕缕的细节也好,可脑中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竟是什么也想不起。
其实要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不难,只需请一位相熟的仙家给自己使个寻忆术,把记忆调出来一看便知。
但转念一想,他却熄了这个心思。
若要用寻忆术,势必得让孟章动手,假使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岂不是整个天界都要知晓?
不如干脆去问问小魔尊。
他沉思片刻,很快出了门,往宫外去,不多时便到了风临宫的大门前。
元琪正将用完了的早膳盘盏交给立在一旁的小仙侍,望见陵明来,惊得一跳,连行礼也忘了,登时奔回宫中去寻许千度。
那送饭的小仙侍也呆呆的,这还是他头一回亲眼目睹天市仙君来与他毫无政务往来的宫中串门。
小仙侍站在一旁瞅了半晌,见陵明就在那门外站着,颇有些没得许千度允许,便不敢擅入的意思,忍不住暗叹仙君对这小魔尊实在是尊重得很啊。
元琪进门没多久,许千度就笑盈盈地出来,对陵明行了一礼:“不知仙君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无妨,今日得空,便来你宫中看看。”
小仙侍被陵明这句话轰得脑中“嗡嗡”直响。
他在这天界五百年了,经历了陵明从和善可亲到冷淡无情,可不论哪一个天市仙君,从来也说不出“今日得空,来你宫中看看”这样的话。
天界中谁不知道,仙君空闲时只喜欢在自己宫里待着!
震惊了不过几息,陵明便跟着许千度进了宫,把他的满腔好奇关在了门外。
小仙侍遗憾地回了身,这才发现手上的食盒颇重,坠得手臂酸得很,干脆捏了个诀,让那盒子自己飘着走。
进了宫,陵明却越发紧张起来。
他今日入这风临宫,自然不是为了瞧瞧宫中景致。孟章和陵光的伤药瓶子在他袖中晃着,他感觉自己的心也晃得厉害,思来想去,却不知该如何问上一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进了前殿,许千度捧上一盏茶,笑得一如往昔,叫他瞧不出异样:“仙君昨晚可还安眠?”
陵明没想到竟是她先开口提了昨夜的事,顿了顿道:“还好。”
许千度立在一旁:“昨日陵光和孟章两位神君把伤药送到我宫里来,多半是因为仙君在浮宇宫设了结界,他们进不去。昨晚我便去了浮宇宫一趟,把伤药送到你……的房中。”
她的语气迟疑了几息,很快又恢复如常:“不知仙君可看到伤药了?”
陵明心中一跳。
看来昨夜定是发生了什么。
他从袖中取出瓶子,摆在桌案上:“孟章的这瓶已然空了……”
“是我喂你喝的。”许千度大大方方道。
陵明隐在宽袖下的手握得紧了紧。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问上一句“昨夜都看见了什么”,却听见许千度继续道:“仙君,你在凡间的故事我早就听说了,心里感动得很。你对妻子有情,把凡间屋舍搬上了天,这些我都明白的。”
一番坦坦荡荡的话,听得陵明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心慌意乱地饮了口茶,吐纳许久才道:“你能理解,自然是最好的。”
不知怎的,这句简单寻常的话,此刻说来却平添了些许奇怪的意味。
殿内沉默了半晌,许千度话锋一转:“我方才正在练习探查术里的盈虚剑,仙君既来了,不如指点我一二?”
陵明点了头,放下茶盏,同她一起去了院中。
许千度的双手凌空一抓,左右各握出一把坚硬长剑和一把轻柔软剑。
陵明立在一旁:“起势。”
许千度展动两臂,身子缓慢下伏,摆出一个起剑势。
“盈虚二剑正如盾与矛,盈剑格挡,虚剑制敌,配合使出,才是上上之法。”
陵明边说边上前正了正她的剑姿:“手肘要稳,方能抵得住对方来袭。”
许千度点头应是,将灵力蓄入双肘:“仙君,如此可行?”
“不错,手腕处须得再灵动一些。”陵明抬手扶了扶她的腕子,忽然道:“昨夜你见我一身喜服,不惊讶?”
许千度后背一僵:“我想着仙君对妻子情深意切,思念同她成婚的那日也是常理。”
说话间,她心不在焉地出了一招。
陵明似乎不太满意,握了她的双手,带着她重使一遍。
“你见到我的时候,怕是我已然醉了酒。我可曾……为难你?”
陵明的身子紧紧贴着她,右手发力,助她挑高虚剑。
感受到身后的暖意,许千度脑中忽地闪过昨晚那一幕幕场景,额头冒出热汗,强装镇定道:
“不曾,我到的时候,仙君已然喝醉,自己摸到床塌边睡下了。”
左手荡开,盈剑往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剑气。
“那你是何时给我喂的药?”
侧身一旋,许千度被陵明带得跃在半空,呼吸急促起来。
“我……我方才说错了。进门的时候,仙君虽然已经躺下,但还不曾睡着。我喂完药后,仙君才入睡的。”
陵明双脚轻点,同她一道落下:“那我脖颈处的伤是怎么回事?若我没有看错,应当是金明灭的灼气。”
许千度眼珠一转:“我想把红烛灭了,好让仙君安睡。没想到仙君喝了药后似乎清醒了些,要自己起身吹那蜡烛。
我怕仙君喝醉后走不稳,就想扶着你让你回床上去,自己用法术去灭那灯。谁知我修为低,两下里都没顾上,使出的金明灭倒是伤着了仙君。我心里愧疚得很,连烛火也忘了熄,很快就回宫了。”
一招使完,陵明转到她身前,双眼探寻似地盯住了她:“当真?”
许千度用力点头,目光无比真诚:“句句属实!”
许久,陵明侧了身:“盈剑下劈,虚剑上挑。这一招甚为重要,往后十七式皆从这头一式生发而来,定要勤加练习。”
“仙君放心,我一定日夜苦练。”
见他转身要走,许千度连忙道:“仙君,我想趁你闭关的这段时日回魔界一趟。”
陵明顿住脚步:“你可是不放心妖族?”
“正是,如今群妖无首,我怕他们生事,思来想去,还是得亲自盯上一眼才放心。再者说,马上要入冬了,魔族的事务虽然少了些,但还是有的。我老不在族人前露面,也不大好。”
陵明点头:“几时回来?”
“七日后,行吗?”
“好。”
陵明出了风临宫,心下仍是有些说不清的思绪纷纷扰扰。
许千度显然隐瞒了些事,可她到底藏了什么不能直说的话,陵明却怎么也琢磨不透。
眼看日头升起,他只得暂且按耐住心绪,往凌霄阁去,在紫薇帝君处领了下界巡查的印信,又与地官座下的几名地仙商议了许久人间年节事务,直到入夜时分才回宫。
宫里空空落落的。
几日前,许千度的声音还在院中飘来荡去,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他本以为这份恢复如初的安静是自己想要的,可眼下真的拿到了手,不知怎的,竟有些怅然。
陵明在院中坐了一会,见明月当空,出了门往广寒宫去。
太阴星君向来寡言,平日只一心酿酒,虽说他的酒在天界颇受欢迎,可他不爱待客,众仙知了他的脾性,也不大往广寒宫来,将此处衬得越发冷清。
陵明却是个例外。
他来广寒宫不为同太阴闲谈,只沉默不语地望人间。
两个话少的仙,倒因此处出了些难得的情谊,偶尔也斟一壶酒,聊上两句。
见陵明今夜前来拜访,太阴略感惊讶:“你这一月不是在宫中教那小魔尊修习仙法么?怎的有空闲过来?”
“她说这几日回魔界看看,我便收了假,继续当值。”
太阴点头,提了一罐子酒糟,同陵明一道往宫外的桂树下去:“说起来,自打小魔尊登了天门,你倒忙得很,不怎么往我这里来了。”
陵明递了把铲子给他:“天界向来只在人间用心,忽略了魔界几十万年,如今想想,颇为愧对,我便用了些心思。”
太阴一笑,低头挖起了桂树下的土:“听说,你的心思都用在小魔尊身上。”
“我是为了魔界。”陵明别过头,声音有些发虚。“她是魔尊,将法术学了去,自然也是要造福魔界生民的。”
“那她可勤勉?”
“是。”
太阴将那罐酒糟尽数倒入土坑中:“既然勤勉,想必再过一两月就能修为大成,说不定今岁人间冬未尽时,她就能回魔界了。”
陵明一滞,许久方道:“早些回去……也好,她常去人间悠游,悉知凡人诸事,想必也爱过凡人的年节。开春前回去,还能同族人一道过个人间年。”
太阴仰头看他,见他立在前方定定地朝着人间方向,默然一笑,不再言语。
陵明望了会人间,突然想起在广寒宫上也是能看见魔界的。
仙魔两界的距离,比仙凡两界更近,若没有浊雾遮盖,魔界的景致甚至比人间更为清晰。
陵明微微侧身,目光落在魔界方向,一个念头忽地在心底闪过。
不知她眼下到了魔界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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