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明木然地望着邓合。
身心剧痛,肝胆欲裂。
他呆坐许久,突然挣扎起来去拉邓合:“你……你再说一遍,流云她……她投胎去了何处?”
“魔界,难道仙君还没同她见上面?”邓合疑惑道。
陵明伤势太重,脚下一虚,扑倒在地,猛吐了一口血。孟章赶紧奔过去扶他,可他神思大恸,嘴角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才刚换过的仙袍又血淋淋起来。
“不……不可能……她七情缺怒……不可能转世投胎……”
邓合一愣:“仙君也知道她七情缺怒?”
孟章没好气道:“怎的你还反问起来了?速速把事情经过说清楚!”
“是是是!”邓合赶紧开口。“说起来,这件事便是连仙君也一概不知的。仙君尚在凡间时,有一回同流云一道去了京郊的紫云观。
当时仙君站在三清殿外,小仙一眼便瞧出,仙君是个来凡尘历劫的天上仙,就与来让我解签的流云笑谈了几句,可她那时不信。
仙君死后,流云却来寻我,说要拜我为师,随我修道,将来好登天门去寻仙君。一开始,我也劝过,毕竟仙君来人间一趟,不过是历劫。梦醒了,谁会心心念念要找这梦中人?
可她不信,说就算仙君只当她是个梦中人,她也要上天界亲口听仙君说。”
陵明心中苦涩,闭了闭眼:“她就是那样的性子,但凡想做什么事,无论多难都要试一试。”
“小仙也感怀她的深情,便收她做个徒弟。可不知怎的,她的有为法虽然进益颇快,但修心明道的无为法却怎么也领悟不了。
小仙苦思冥想,推测定是她的神魂情窍缺损了一二,便请我师父替她看了看,果然发现她七情缺怒。”
站在一旁的莫生烟惊讶道:“若想修仙得道,神魂情窍缺一不可。就算不修仙,七情不全也无处投胎转世,怎会在魔界出生?”
邓合眉间现出不忍:“此事都怪小仙。发现她不能修仙后,小仙便劝她别再费尽上天,可她不肯,百般地求,说定有别的法子。
小仙一时心软,就告诉她魔族的轮回道宽松的很,若是能打碎六情,做成七情身的样子,或许可以瞒过一二。去了魔界后,想个法子上天,也比凡人容易些。”
莫生烟疑惑:“可是六情重塑绝非易事,这世间只有一个法子,那法子……痛苦万分……”
邓合一叹:“谁说不是啊,小仙同她说了剥情术后,就后悔得不行。便是仙君这般的天上仙,在剥情时也是挖心似的疼,何况她一介凡人?”
陵明双手颤抖:“七情和神思、魂魄相连,每撕一下,都要比剜心刮骨之痛厉害千百倍。从前我剥下流云的‘怒’时,把那般痛转到了自己身上,调息了半个时辰才缓过来……流云她重塑七情身,撕了六情……几、几次?”
“一万零八次。”
留在此处的仙家们,都被这个数字震得说不出话。
一万零八次,便是一次也得蓄了百般的勇气,熬住千般的疼,仙家尚且发怵,一介凡人,如何受得住这样的罪?
邓合的声音有些颤抖:“仙君,魔族轮回也得喝那孟婆汤,为了在轮回后记得去寻你,她生生剥下六情,碎成一万零八片,每一片上都刻着两个字,陵明。”
陵明心痛难当,眼中流了泪。
扶着他的孟章惊连呼吸也急促了,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出不来。他望向莫生烟,见她呆呆地站着,满眼的难以置信。
凌霄殿外悄无声息,许久,几名女仙捂了脸,低低抽泣起来。
邓合擦了擦眼角:“小仙还记得,那日她爬到我房门外,捧着碎裂不堪的七情身,却笑得满心欢喜。她说,‘师父,我终于可以去找陵明了’。”
孟章艰难道:“后来呢?”
“小仙见她如此,心里也难受得很,便替她把碎了的情身重新拼凑完整,做出七情身的模样,还特特往里面存了一念,要她在转世后去天界。
不知怎的,她比计划提前了三日死了,幸亏那时小仙就在她家附近,立即使了上古禁术送她入魔道轮回。
小仙想着,既然要上天界寻仙,普通的魔族身份定然难成,就施计送她去魔尊夫人的肚子里投胎。也因着此事,小仙受了天谴,拖了三百年才有机会飞升。”
陵明心乱如麻。
他从不知流云爱他至此,竟愿意为了他追上天来,不惜受撕裂情身的痛。
可叹那时,他以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谁知擅自取走了她的“怒”,反而让她白白遭了这么多的罪。
怪不得,怪不得她身死后魂魄无处寻,自己找遍了人间和阴司,整整三百年,居然从未想过去魔界。
邓合见他神色凄怆,小声道:“仙君,不知流云她如今在何处?可曾上天寻你?”
蓬莱山……不好!
陵明猛地睁眼,拼出一身修为,霎时消失在凌霄殿外。
众仙一惊,不知他去了哪里。
孟章愣了愣,想起方才陵明在殿中说过,许千度去了蓬莱山。他脸色一变,对莫生烟道:“小魔尊七情缺损,去不得蓬莱山!”
众仙这才反应过来。
蓬莱山乃福瑞腾腾、灵气汇聚之地,若是神魂情窍俱全之身,便是个普通凡人也去得。
可许千度七情缺怒,若是在那山上待上个一两日,怕是身子无法调和灵气,反而会要了她的性命。
“阿烟,走!”
孟章一声高喝,拉住邓合,同莫生烟一道驾云东去。
***
蓬莱山。
许千度落下云头时,天色尚早。
她从没来过这座仙山,之前在魔界时修为尚浅,不论去何处都难免要用上两条腿来助力,更何况魔界中事务繁多,还得看天种地。
今日头一回到此处,见四周灵气腾腾,花草摇曳,她还真动了赏玩一番的心思。
可拿到无根草才是她今日入山的目的,想了想,她耐住玩心,认真寻那狰兽。
听说那狰兽长得像只赤色的豹子,脑袋上生了一只尖利的角,身后甩着五条尾巴,嚎叫起来,那声音便如击石一般。
许千度从山脚寻到山上,绕了一天一夜外加一个上午,愣是半点狰兽的影子也没见着。
会不会从前听到的传闻都是错的?
她叹了口气,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摸出大馒头慢慢吃着,正想着该用什么法子引那狰兽出来,后背却冷不丁地被什么一撞。
她浑身一凛,右手聚出一把长剑,屏气凝神,缓缓回头。
一只通体赤色的小兽冲她……手里的大馒头摇头摆尾,脑袋上顶着个才冒头的角,五色的小尾巴在身后晃着,小嘴咔嚓咔嚓地开合不停,嘴角还流了口水。
原来是个嘴馋的兽。
她望了一眼馒头,撤了法术掰下一小块:“给你。”
狰兽通身的赤色明亮起来,甩开四条腿扑在那馒头上,一口咬住,三两下咽进肚子。
“砰砰砰——”
它冲着许千度叫唤两声,果然像是有人在敲打石头。许千度盯住它的脑袋,见那小角处有株绕着长的草。
想来那便是无根草了。
她干脆把手里的馒头全扔给狰兽,等它上前吃得正欢时,猛然出手捏出无根草,当即一拔!
狰兽抖了一抖,跟个无事人似的,继续低头啃那大馒头。
许千度放了心,把另一只馒头也扔给它,打量了会手中的无根草。
六片翠绿的叶子,长得像株兰花草,无甚稀奇的。
她小心地把无根草塞进乾坤袖中,暗道还真是得来不费功夫。
想着将来有的是时间来山上耍玩,她同那狰兽道了句“吃好喝好,茁壮成长,做个有益三界的大好兽”,慢慢往山脚走。
眼看就要出山,她突然全身一痛,脚下虚软,猛地扑倒在地!
乾坤袖被压在了身下,她奋力去扯,想把它拉出来些,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如同被抽尽了一般,许久才将袖子摊在地上。
这无根草果然不好取!
她只当自己是中了山上的法术阵,赶紧伸手把那仙草摸出来。
还好还好,六片叶子一片不少。
她松了口气,胸中却忽地一堵。
“噗——”
一口淋漓的鲜血喷出,将她手中的无根草染得通红。
她慌了神,想捏个诀变出些清水,可右手却抖得厉害,五指根本不听她的掌控。她拼命沉住气,艰难地捏起一角衣袍,去擦无根草上的血。
这仙草虽说不难寻,可却不好带出山,若是仙君来,多半也要遭些罪。
自己吐两口血就吐两口吧,左右今日必得把无根草带出去,说不定仙君见她为了复活未来师娘如此努力,心一软,便收她为徒了呢!
她越想越是欢喜,喘了两口气,奋力地擦着血迹。
可下一息,她的神识却迷离起来,双眼也模糊了,恍然间听见一个声音着急地大喊:
“许千度!许千度你在哪!”
是仙君啊,他怎么来了?
碧落青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仙……仙君……”
她艰难地开口,却喷出更多的血,落在地上,腥红一片。
那个身影忽地到了她面前,双臂轻柔地环住她,将她抱在怀中,眼底似有千般万般化不开的痛。
她笑了笑:“仙君,你们在蓬莱山上布了什么法阵……好生厉害……”
可陵明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颤抖着手捏了诀,往她体内不断地送着灵力。
许千度缓缓抬起手:“仙君你看,这是无根草……我听那位无常使说……无根草可助凡人重塑神魂情。你拿……拿着,就能同尊夫人团聚了……”
陵明心里火烧似的疼,望着她染了血污的嘴角,只恨自己为何不能替她受那千般的苦痛。
许千度艰难地仰起头:“仙君……我现在能不能……拜你为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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