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木偶(6)

说了什么?

冯意欢自然没忘,她抬手向身旁人一指。

秀气指尖对准的那人歪了歪头,几秒之后,愣怔回神,出声道:“我?”

神君在外塑造沉稳、冷然的形象,突然歪头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喜感。

冯意欢伏下身子,恭敬做揖道:“是你,师父。当初回黎都不知如何前往,便以礼作为谢礼。苘齐对于他人来讲或许难得,不过是与念须神君交好的师父,想来便也不难,我一人答应了五颗,如此,便麻烦师父了。”

数千年相处,仄黎自然知晓他这徒儿,唯一乖巧伶俐的地方,就是在请求他帮忙的时候,尊师重道,规矩温和。

这要求说是麻烦的确没错,毕竟众所周知,药景念须神君,性格怪异,入道飞升第一天立下的规矩,竟是以缘作为施药准则。

要知道,缘字虚缈,心中有缘便有,无便灭。

天宫十八位神君,平日来往密切,但能得到念须炼制神药的神君,一只手便能数近。

曾经有段时间,祸神入道化凡伤及灵体,在浮天宝地求药一月有余,念须说不见就不见,一句无缘把对方气的不轻,直言要炸了她这洞府。

尽管吃闭门羹,祸神还是在门外又多等了半月,毕竟她的药对于神君而言,也大有裨益。

或许是缘分说不清道不明,也或许是有人从中调和,最终祸神还是把炸洞府的话收了回去,由此可见得药有多难。

外人以为他与念须交好,所以紫竹林问道吟诗,这实在是谬误。天宫小报传三天三夜紫竹林相会,其实是他们立下战约打了三天三夜而已,苘齐也是那时候赢得的赌约,那次他君临剑差点卷刃。

思及此,仄黎望着仙子,满眼无奈,只好把储物袋打开,从中捞出玉瓶挨个分发,并提前表明:“若是不够,我赠予刀剑一柄,全当各位搭救徒弟的谢礼。”

他本来嘴角上扬,此时又唇瓣微抿。

“三日后,徐屹与洛娘子会带人回琅月山上的剑阁,届时,我需要沈姑娘作为线人,传递情报给我。”仄黎挑出长剑,置于众人面前。

沈明珠越过玉瓶,抚上正前方,那柄靛青色长剑剑鞘,鸿光四起,如同蒙上世间最为璀璨的霞光,不愧是神君给予的宝剑,天字一品。

想来,或许孕育出剑灵。

发完谢礼,他便迫不及待把人往地牢塞,临行前,大伙只听见“不敬尊师”、“坑人”等字眼。

有点难以想象是从神君口中说出,他们只敢想片刻,紧接着眼前蒙上灰雾,清晰的万物成为一道道轮廓,最终什么也看不清。

有几滴润湿的液体,“啪嗒”滴落于尘土里。

那声音是撞击石壁而得,沉闷中又透露出咚然响音,他们率先听到了声音,其次便是嗅到味道,地牢中既然有液体,必然充满湿气。

可水是一股清流呛鼻味,不是腥臭味。这股腥甜作呕的气息,倒像是楚荆门飧呍花嚼碎东西散发出来的怪味。

让人只能想到,血。

等眼睛适应黑暗,沈明珠睁开眼,才得见从石缝间透进来的光线。这里的时间还是晌午,天光大亮,落在手心的薄纱透着股暖意,与地牢散发的阴寒浊气形成两股势均力敌的风,片刻之间被吞入腹中。

笼子十分狭隘,铁杆上布满红墨汁书写的符文,怪诞、诡谲,亦然充斥不适。

不过比起不适,拥挤是最能直观体会的感受,男人拢紧袖袍,刻意向中间靠拢,脚边遍地落满脏污,连下脚都显得格外艰难。

整洁大于活命,这是他生存的怪癖。

沈明珠看着那人仓皇的步调,许是视线太过明显,对方偏过洁白无瑕的脖颈,与之相对的,是那双极黑的眼眸,身后是深不见底的灰暗,它仿佛是从中诞生的邪魔,直勾勾盯着。

下一秒,他忽然地轻笑,靡靡中带着说不出的勾人:“你醒了。”

这方寸天地的囚笼,约莫瓜子壳大小。

太近了。

就连说话都像是耳语。

她心跳猛然一跳,眼神不自觉往里缩,然后装傻环顾四周问:“他们呢?”

“不知道,我也是才睁开眼睛。”谢几度眼尾轻佻,指向长廊深处,“兴许是在里面,我观察过了,这座地牢很大。”

滴声是从里向外扩散,越宽厚的地方,回荡音调就越绵长。

沈明珠强行镇定自如直起身,视线错开落在杆上那些红渍,红笔墨晕染出云圈,深浅明暗分明,亮眼的色泽说明才写上不久。

只有聊些正经话题,才能斩断莫名而生的缠绵。

梵文密集写在铁杆,谢几度适当解释:“这是佛禅经心,专克邪魔歪道,好像这里的每扇门都有刻画。”

“不过明珠,说话的时候不应该看着对方眼睛才算礼貌吗?怎么你不敢抬头看我?”

沈明珠本来正盯着铁门研究,发觉其余入眼的门上也有笔触,听到这话连忙转移话题,表达疑惑:“没没有啊。你说的佛门是指?”

在小姑娘还没死之前,九重天将仙界一共划分为三道界门。

一至三层乃万民皆可前往的娱乐场所,散仙、浊仙,妖魔,包括幽明界的鬼神,都可自由穿梭。

这里一般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鬼市子也暗藏在此。

四至六层,是洞天福地,偶尔有上古遗留宝物,亦或者遗迹供修道者修行,仙家弟子时常出入。

从第七层开始,便不属于自由进出的范畴,仙兵驻守在云层外围,高耸入云的松玉柱将天宫鼎立,祥瑞云霞背后是众多仙家以及仙帝居住场所。

三道界门,代表修仙三重境界,叩天,叩人,叩心。

而超脱三醒之外的,便是九重天顶,化造境端,十八景神君飞升道场。

佛门,并不入其间。

似乎听出小姑娘在刻意回避,谢几度逗弄心思四起,又充当工具人解释:“那是最近才壮大的道门教派,据传原因是能普度众生,净化万灵。仙帝陛下亲封将七重天划为佛门圣地,供弟子参悟。”

“不在人间?”

“自然,他不属于三十六门之内。”

看来佛门来头不小,连仙帝也不敢懈怠。

沈明珠不想让话题终止于此,继而又寻由头发问:“净化万灵,靠的是什么?”

谢几度这次顿了顿,故意掉了几息气,才道:“吞灵珠,能吞噬万般邪气。”

吞噬万般邪气的珠子,这能力和魔族能力还真像。

沈明珠欲张嘴继续发问。

忽然发现话题又给聊死了。

这次她眼神飘忽不定,疯狂在脑内搜寻,奈何有人不想给她机会。

还未想到,便被人率先打断,谢几度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前,目光落在她侧脸,炽热滚烫。

一时间,慌乱爬满心上,酥麻难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敢看我?”温热的气息直逼耳廓,仿佛有种离得急近的错觉。

痒意窜踱,她张不开嘴,便将头往地上砸。

要上放在以往,小姑娘的沉默还能缓解若即若离的暧昧气氛,可前提是他想放水,显而易见这次他不想放。

于是,逼问再此袭来,欲把人折磨疯。

“为何不敢……”

“我没有。”沈明珠打断问题,又连声重复,“我没有,我刚才被那些字符吸引住了。”

那些字符,这个回答可不太叫人满意。

谢几度想了想,换了个问题:“字符比我好看?”

沈明珠很想说是,但是这个后果自己恐怕无力承担。于是继续低头,不露脸的装聋作哑。

谁逼谁这个身份突然倒转过来。

也就在这时,锁头被法力轻敲,不堪一击的掉在地上。

清脆。

佛禅经心能困住的只有邪魔歪道,妖曾以化解邪气为己任,自然不算这四字中的任何一种。

她不敢多做停留,连忙快走几步。

谢几度只看见对方仓皇的背影。

先前那些拨开心窝子的话,让两个人都互相交了底,一个恍然回神有害羞之意,一个坠入沉思,被另外的思绪所包裹。

这条深不见底的长廊,足够两人将思绪连成线,绕成结,仿佛他们之间系上一根绳子,联通彼此。

走了一段距离,沈明珠像是要把场子找回来,重新拿捏在自己手里,主动问了一个一直以来想要询问的问题:“你……当初为何要出现在楚荆门?听周庆喜的意思,是你主动进去的?”

娇俏的声音入耳,心微动。

让人脚步微停。他确实哽了一口,又不得不答:“因为楚荆门有仙物叹石镜。”

“此物有何用?”沈明珠问。

谢几度跟在身后,不紧不慢说道:“看清来生,走向未来。”

“来生?”沈明珠疑惑。

谢几度却点点头。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要追溯到他被村子赶走,流落在外,身体异常。

那年他年岁不大,离开村子不知去往何方。北边战乱跟着一群流民跌跌撞撞一路南下,来到黎都城。

在乱世里,无论是从哪儿来的流民都不可能有进城的份儿,有亲人的在城门外建筑简易房屋,没亲人的走进深山,或被野兽咬死,或被山匪袭击。

他运气不错,被匪民叼进寨里。只是谁也没想到那群人丧心病狂,竟打算以肉为食。

那夜,隆冬寒峭,他凭借瘦弱的身躯拼命往山外跑,跑不过马匹,当场就被抓回挂在架上,刀是先从左脚开始落下。

亡命徒里从不存在怜惜。

他们朝谢几度撒气,一口一个小畜生,一下又一下使大力。

剧痛之下,他几度晕厥,他太疼太疼了,疼到哭天喊地,哭爹喊娘,哭那些曾经恨不得杀了自己的村里人。

因为不知道谁能救他。

因为人心还期盼,这群歹人能够放过他。

谢几度仍然记得这段经历的结局,歹人的的确确放过了他。不是心存良知,而是怕。

血滴了满地,切好的肉块居然自己长和谁不怕?

坏事做尽,业障缠身。他们以为是恶鬼索命,在那一刻发了疯,将刀子捅进这具连骨骼都未发育完善的躯体,只是麻木地看着伤口愈合。

次日清晨,还是一如既往旭日东升。

寨中几十口人殒命,不知缘由。唯独那个孩子穿过山林,到处拜访名医,生谷,霞浦津,这些修习医术问道的仙门。

只因,自幼年起,但凡他受过伤,周围人就得遭殃,或伤,或残,或死,无一例外。

出生时是婴孩做葬,娘亲做棺。孩童时是父亲身死,村民陪葬。

谢几度不想再造成恐慌,更不想被世人唾弃。

所以他想寻找一个答案。

据仙法典籍记载,能自主修复身躯的人,不是仙就是魔。

仙,三十六门都未踏进一步。

魔,他体内并无邪气,是实实在在的凡人。

实乃怪事一桩。

有人劝他只是身体异常,但心若是人心,放下执念方能释然洒脱。

可幼年冷眼相待,辱骂非人,一桩桩一件件,使得心早已迷蒙,寻找人心,不过是再受苦楚。

直到现在谢几度时常想为何自己与他人不同,他时常想要是看见前世会不会就能得到答案。

听闻楚荆门那面仙镜能探清来世,有能解答困惑的仙器他又怎么不会去尝试呢?

终归是有因有果,非得争个所以然。

故事没头没尾,讲了半截,沈明珠却仿佛能透过故事,看见他的半生。

她有些后悔,一时冲动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做人做事留有余地,这个道理她岂非不懂。

只是问便问了,介入的因果也需得应答。

那时身后之事还未发生,她并不知道,她与他不是三言俩语就能讲清缘由的。

.

缉魔司小厨房。

将众人送进牢内,仄黎便动身做菜,大显身手。

这幅不怕小姑娘搅局的模样,气定神闲。冯意欢盯着那个上窜下砍的背影良久,忽然出声道:“你觉得那小姑娘会帮你?”

仄黎切菜依旧,不为所动。

冯意欢靠在门边,闻着锅里沸腾的菜香,又道:“你知我已死,还执意用飧呍花将我复活,所求为何?”

这句话落,他切菜的手指停住,不过片刻后,又响起:

“意欢,别再说这个字,我不喜欢听。”

明明回声坦然,细听却觉着有点颤。

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镇定,从初见开始,心底那抹想念呼之欲出。

可是师尊身份,师徒有别,强行压下出格的举动,只是化作一句,我在。

冯意欢觉着荒谬,语气都有些急促:“师父,你道心不稳,恐怕已生心魔。”

回头两个字,她还没说出口。

就在切菜声停下,仄黎平抬起眉眼,望向她那刻吞入腹中。

他们遥遥相望,隔着几步距离,不远。但仿佛中间隔着一条河沟,逐步扩大。

意欢仙子能看出都问题,仄黎作为神君,怎么可能不知。

他从兜里掏出那早已抚摸千百次,也许万次的玉佩,犹记得还是冯意欢拜师那年,他亲手雕刻所赠。

双鹤衔枝,枝已断裂,鹤飞云山。

仄黎却仿佛置所未闻,朝她招手道:“过来意欢,我把玉佩还你。”

“上面的枝断裂,我寻来瀅石修补好,你看看是否和你心意?”

国庆快乐宝贝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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