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意伴着霜雪袭来，柔软的雪片，变成冰晶缀在仙子身侧。她倨傲地抬眼，手中紧握长剑，随时准备刺过去。

遍地狼藉，以及身下这棺材烤的漆黑难辨，很难不联想到他们这群人干的好事。

不过，这声凡人里面绝对还参杂了点其他东西，怪异的感觉稍纵即逝。

要论惜命和求生，凡人有凡人的路子，邬鸾第一个首当其冲，准备先认错再道歉，迂回策略：“仙子还请您恕罪，我等小民是受人之托，唤醒你前来。”

唤醒？

你不如说刚进来发现室内起火，我们几个进来扑灭，以防毁坏山林来的正经。

能信这个措辞的，世间罕见。

沈明珠脑瓜子疼，心说来一趟黎都什么事都沾上了，算计的算计，倒霉的倒霉，怎么偏偏是她，不就越个狱，至于这么搞她吗？

蚌珠妖人畜无害，在海里都只起照明作用，难道还怕自己杀人吗？

虽然，正在酝酿。

要是当时快准狠，谋杀掉就好了。

沈明珠心里一阵嘀咕，不觉得冯意欢能信。

果不其然，仙子美目一凝，这番话漏洞大的要死，刺人的锋芒凝成实质，警惕与杀机尽显。

眼看冰刺蓄势待发，邬鸾“呸呸呸”连忙更换说辞：“飧呍花在吸食您的生命力，需要尽数烧干净才能唤醒您。我们都只是凡人一个，只能用火烧。此言句句属实，还望您明鉴。”

这被冰扎一下绝对有无数窟窿，死都不能死的漂亮。所以众人都不敢开口，屏息无声。危机存亡的关键时刻，稍有不慎，就是坠崖而亡。

只是，冯意欢会信吗？

她扫过“低眉顺眼”的四人，石壁上，飧呍花还留下几朵焦成碳的残余。众人不免感到庆幸，幸好没烧完。

然而事实上，冯意欢并没有偏过去看，她薄唇微扬，选了个神游太虚的小姑娘，抬了一下下巴问：“这把火你放的？”

叫小姑娘的时候，她在发呆想事情，具体的事情是在能不能打过仙子，如果她动手，几招之下能够牵制对方。

所以，沈明珠“额”了一下才彻底回过神。

作为神君的弟子，她打不过，会死，这就是刚才思考的结果。

周庆喜这俩憨货齐刷刷扭头，目光里满是对求生的渴望。并且能看出几个大字，叫做“请你好好说”的祈求。沈明珠是打算好好说，这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对，我不想让你醒。”

邬鸾：“？？”

周庆喜：“？？”

谢几度：“！”

邬鸾眼神在疯狂暗示，然而沈明珠“看”不见，依然口出狂言：“你都死那么多年了，就靠飧呍花维持生机。这花相信你自己也知道，吸食他人生命供你一个。”

“咳咳。”

冒着生命危险，某人咳嗽两声，短暂性打断。结果沈明珠朝他看了一眼，然后道：“死地里能孕育……”

“啊切。”

又是一道杂音。

“能……”

邬鸾屈起膝盖蹲下，装作要捞东西的样子。

“哎呀……”

面对众人纷纷而来的视线，尽管害怕，他也依然强行克制，满脸抱歉地说：“东西掉了，不好意思。”

隐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抖成筛子也坚决不让沈明珠继续开口。

奈何打断到第三次，沈明珠语速飞快，没有兜半点圈子直接道：“死地里能孕育出任何东西，但都逃不过邪气控制。我们不确定你活出来是仙还是其他，所以想杀了你，这就是事情真相。”

“……”

邬鸾：你组织语言能力还挺好。

三言两语就能推翻前面说辞，撒谎都撒不到一块儿去。

身后那几位真正偷听的凡人听得瑟瑟发抖，姑娘敢说，他们也不敢听啊。

等话彻底说完，无人敢发出响动，甚至连呼吸都做不到。寂静里弥漫着死意，特别是邬鸾，他是真要挂掉了。

如果不是不断散发出的寒气在阻止汗水往下掉，相信可以看见汗如雨下的名场面。

在不说话期间，他们一直在观察仙子神态。企图得到某个支撑点，还能临死前摆一摆尾巴，挣扎挣扎。

但，仙子面无表情。

这是真要完的节奏。

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的胆战心惊，仙子眼神依然尖锐，不过冰尖数量倒是减缓不少。隔着一大堆能把人捅成蜂窝的刺，仙子冷声冷调开口道：“你倒是说实话，有点意思。”

只是有点意思。

这话的漏洞其实很容易抓住。冯意欢将整座石洞来回观察一阵，然后指名道姓：“你，说说这是哪里？”

沈明珠不可置信。对于仙君们来讲，喜怒不形于色，更能体现出威严，所以依照表情看不出这句话究竟指向何种意义。

兴许是试探，兴许是真不知道。一场完美的语言交锋是要洞悉对方的人心以及意图，然后做出判断来进行语言输出。

倘若看不出一星半点，博弈从刚开始就落下下风。

沈明珠只能依靠自己看法去试探性回答：“仙子是忘记这里是哪里了吗？”

她眉宇微微皱起，道：“我没有这里的印象。”

也许并不是说谎。但就算是，也能确定她的确不记得这里是哪里。沈明珠有了底，才敢继续往下说：“平易居，楚荆门门主修炼场所。”

这话脱出口时，仙子明显愣了一下。只不过就几秒钟，没人注意。

她又问：“那现在是多少年？”

“楚靖二十三年。”

“楚靖……”仙子就这么喃喃自语很多遍，语气似乎陷入到了虚无。

以前的黎都是叫端元，早在三百多年前，君主给黎都亲自下诏的号。而直到仙门出现，仙君代替君主，这号才变为落笙，近几年改为楚靖。

一般来讲，给予年号的是由排名第一门派的门主所授予，那一年，也不知为何，是覆水提笔写的号，楚靖，楚荆。

这边，谢几度以一种热忱的眼神盯着小姑娘，直勾勾，有点过于火热。沈明珠就算想忽视，也只能撇开视线，心底却忽略不了。

“你想干什么？”她忍了忍，忍不住问道。

谢几度就这样半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吐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你都不问问我是哪个谢，哪个几，哪个度吗？”

“……”沈明珠懵了。

说实话，应付完仙子就足够劳心伤神，这次还要加上一个莫名其妙的男的，不蒙就怪了。

鉴于仙子还在，她说话不能太露骨，于是拢住掌心，小声说道：“你没事吧？”

这句你没事等同于你没病。

可惜，有人没听出来，真心笑了笑说：“我没事啊，谢谢关心。”

哎。

都说仙人傲骨，不屑与常人争锋相对。冯意欢似乎怀念完年份问题，不言不语好一阵儿，长剑忽闪一下，消失在空中。

她从棺内走出来，白衣翩迁，如此往下飞旋。据说用云层织锦出来的好料子会悬在半空，这几步路，给人飘飘欲仙的感觉。她目标很明确的走向沈明珠，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明珠仰着脑袋说：“沈明珠。”

冯意欢意不在此，直言：“我带你们出去，作为回报你给我介绍这是什么地方。”

……

仙子要不要问问我身边这几个呢？

我不是当地人。

平易居除他们四个，也没其他人。周庆喜脑袋简单，让他救命没这个胆量，邬鸾不熟，谢几度……

在众目睽睽下，想双手合十找他救命也做不到。

于是这件事，半推半就间，莫名其妙成了。

*

怪花所带来的破坏是不小的，也不知道邬鸾把它引到哪儿去了。

当他们出来的时候，

沈明珠看见---

诺大的空地，满是石壁残骸，那些仅存精美雕琢的旧物，尘归尘，土归土，横七竖八躺在地底。

楚荆门，真的不复存在了。

地面是山崩所带的裂痕，看起来像被仙法大能追凶硬砍出来的“敌人”尸块。

几个人走出洞穴，感受历久弥新的清新空气，周庆喜却不合时宜问了一句：“帮主，我们回黎都吗？”

他说这话时，觑了仙子一眼，又胆小“嗖”地移向别处。

事情既然办成功，当然要跟黑衣人碰面，那些被捆的弟兄还在他手里。

而且，嫂子嘱咐他们回去带条鱼，去黎都顺道买。

众人都陷入沉默，乌鸾也不确定现在是不是说话的时机，给周庆喜使眼色。奈何他睁眼瞎以为是帮主没听见，悄声喊：“帮主，黎……”

“黎都……”冯意欢忽然开了口，“是房悉掌管的小城吗？”

这语气似是而非，听起来像是怀念，可再听又觉得是慰叹。

走出洞穴后，那股冻死人的寒气总算消解，夏至恢复炎热，蝉声杂乱。

众人光站着，薄汗从后背往外淌，尤其是额头汗流成河。

周庆喜愣了一下，才想起是仙子开口，立刻回复：“对，不过房悉君主是三百年前的事了，现在三十六门郡县不再由皇帝掌管，改成仙门镇守。”

冯意欢被关得太久，全然与外界脱节，不解问：“什么仙门？这也是天帝陛下旨意吗？”

“应该，是吧？”周庆喜没见过盛开朝会，只知道仙门是在某天突然出现，犹犹豫豫道：“它们说是妖魔作祟，设立仙门保护我们。房悉君主也因此被废掉了。”

还是同样的疑点。魔被封在宁武城，那地方可是被仙族封印包裹的严严实实，绝非三脚猫就能逃跑的。

这么大的事，浮倾不亲自派天兵捉拿，设立仙门都郡……这未免整治手段太轻。

想当年，她因为神妖大战逃命，被判玩忽职守降下天劫，整整三十一道，死成灰飞了都。

天空依然蔚蓝，像是一条旷阔的河流，冯意欢喃喃说着：“原来已经过去三百年了……”

这三百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连君主易位这么大的事，也被棺材板隔绝在外。

“沈姑娘。”冯意欢对着小姑娘道：“我有个不请之请，可否麻烦你带我去黎都？”

“啊？”

沈明珠正往谢几度身边凑，他从出洞后，一直捣鼓烧成干碳的飧呍花，也不知什么时候顺的。

听到声音的时候，她转过头，看见冯意欢眼波流转，在笑：“我会给你带路费的，你听过苘齐吗？”

听过。

神界第十二景，念须上神所制灵药。苘齐，又名虚神丹，凡人用了打通经脉，仙人用了增长修为。

唯独妖用了，穴脉俱碎，容易死。

她初入神界是以药入道，以仁修智，乃医修顶峰。后得万千缘法，断因果，入神殿，拜求天道，成为天宫十八景之一。那时多少修习医法的小仙都想去琊苣山里见见上神，求点拨通慧。

小报上曾写着，上神时常出入峰云端，煮茶诵诗，一窝峰的人都去，那人也去。

后来，天帝陛下广发诏令，封锁峰云端，才没让这场闹剧愈演愈烈。

原来，意欢仙子认识念须上神。

她很聪明，可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所以沈明珠既没有表现出知晓内情的样子，也没有懵懂无知，她只是因为带路头又有点疼。

也不知道上仙怎么生了个固执个性，你说四个人都在，为什么净逮着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问？难道因为她长得善良？

好在周庆喜是个热心肠。他眼睛很亮，比洞里荧光还闪，惊呼道：“仙子也去黎都吗？那不如跟我们一块儿去？我家在周家村，走这条泥巴小道，出了荆林就能看见，一路向东走就是黎都，这地方我熟，沈姐肯定不如我知晓，您正好和我帮主同行，也有个照应不是？”

他说话太快。邬鸾眼疾手快想捂住他嘴，没捂上。几秒钟后，他手还停在半空中，面对四双囧囧有神的大眼睛，他只能干笑道：“他肩膀上有灰，我拍拍。”

这话你觉得谁信？

“谢谢帮主！”周庆喜喜上眉梢。

好吧，还真有人信，单纯真好，沈明珠再一次感叹，她在想，小屁孩多长个心眼，要不要回头看看你帮主的表情。

邬鸾：“……”

他看见意欢仙子顶着一脸“怀疑”的表情，实在扎心。

于是，尴尬地开口：“仙子现在走吗？我知道路。”

能看出帮主非常想跑，这都马不停蹄转身，意欢仙子一句“等等”又卡在半路，显得格外滑稽。

真的很惨，像是被玩弄在股掌间的玩物，沈明珠正“啧啧”看戏，丝带在手指上圈了一圈又一圈，绷直、拉紧，然后松开，闲得无聊，重复动作。

忽然，被谢几度抓住手腕，沉声开口：“沈明珠，你能不能别玩了？”

“为什么？”

沈明珠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他了：“我玩的又不是你的？”

谢几度气息乱了一瞬，道：“你，低头看看呢？”

低不低头得看天意，天意不让，再努力也白搭。

沈明珠垂下头，正准备去看，意欢仙子又点名道姓：“沈姑娘跟我们一路吧。”

“？？”沈明珠慌乱抬头，“我，我吗？”

冯意欢：“嗯，我喜欢你。”

这话吓得她差点打了谢几度一拳，幸好被人用手掌快速拦下。

几千年不见，仙界怎么突然开放了？

“在你身边会很舒服，所以沈姑娘跟我一道如何？”她顿了顿，思索着补充道。

还好还好，是自己脑补过多。

沈明珠松了一口气。

揪裙子的手也跟着放下来，改成虚攥着。她感觉到谢几度紧绷的身体，也跟着慢慢放松。不由头脑闪过迟疑，谢几度这是良心发现？

“沈姑娘，你想好了我们就走。”

意欢仙子可能看出她的呆愣，加重语气提醒。

最终，在哑巴点头中还是答应：“嗯？嗯。”

她反正没有选择权，去不去从来都身不由己。

不过黎都也行，迟早要去哪儿。

就是……

“仙子，他也想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明珠替他高举手臂。

对上谢几度那冻人的目光，她并不觉得骇人，反而高兴地扬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