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像回到栖息地后,望见林子深处有个身影正盘腿静坐,悬于半空。金色灵流自那人周身四散,如银河倾泻。
金色抚过四不像头顶,如一双温暖的大手,那些被大火灼烧的恐惧与不安,如晨雾般缓缓消散。那股温柔如此熟悉,恍若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四不像刚一靠近,便听见母亲关切的声音。
它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那神秘的身影,却被一道无形屏障猛地弹开。
母亲喝道:“别过去!”
“那个人是谁?今天来了好多人啊。”
“那是神女大人,她在抚慰逝者,赐福生者。”
“原来那就是神女!”四不像兴奋地叫嚷起来,“我今天也碰见神女了,她还骑了我呢!”
小孩子都爱胡说八道,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母亲柔声道,“小宝,好好修炼,将来才有机会去神女大人身边。还有,”母亲头抵在小四不像后腿膝弯上,将它往前推,“你该睡觉了。”
*
天玑阁寝殿内唯有床前一盏灯燃着,暖黄光晕中的身形瘦削单薄。
银镜里,言述五指插在发间,将所有的头发尽数往后拢,他取下头巾搁在台前,里面的一线疤痕露出,糊着一滩血迹,头巾也蒙上了污血,疤痕周围渐渐显现两条银白渐染金辉的曲线,勾勒出竖着的眼廓形状。瞬息之间,那道额间印记真的睁开了眼,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眼白位置裂出无数条细小血丝。
冰凉的药水滴入第三只眼后,言述换了一条干净头巾重新绑上,第三只眼在黑暗中闭合,再次陷入沉睡,额间印记也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又只剩下一条疤痕。
言述其实比观笙还要早上四个时辰到绿庭。
“噙雪要杀宁玊!”观笙穿梭在大街小巷,长话短说跟言述传音道。
言述:“你说什么?”
“现在不知道把她带到哪儿去了,也联系不上她,先知我……”
“先找。”言述沉声道。
“各位,我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下。”阵修长老研讨会议正酣时,言述忽然推开木椅起身,主位上的长老刚有点头的意思,言述就已经大踏步离开了。
言述回到天玑阁,龟甲断生死,星图判方位。
两个时辰后,言述终于测算到了炎玉位置,远程传送降落绿庭。
烈焰冲天,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噼啪作响的树枝裹着火星当头砸落,言述闪身躲过,在周身结出护体屏障,呼喊道:“折玉!折玉!”
环顾四周未见炎玉身影,耳边也没传来炎玉的任何回音。
难道出错了?
言述没找到炎玉,却是看到了隔岸观火的噙雪。
言述垂眸轻喟,抬手结出蕴含着无上威力的法阵,法阵被打入地底,白色光脉扩展到所有腾跃火舌的角落,不过片刻,寂灭真火哑停。
与此同时,他指尖溢出的无色透明灵流分散各方,一场瞒天过海的幻术悄无声息地拉开序幕,所有凝望绿庭的外来者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拉入了这场幻境之中,大量法力从他的四肢百骸瞬间抽离,做完这些后,他的视线有那么一瞬变得白茫茫一片,身形不稳,踉跄着连退几步,他伸手扶住额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夜色如墨浸透山林,昼伏夜出的妖兽都进入了活跃时间,言述稍作调息,御剑而去,在附近仔细搜寻炎玉的踪迹。
半天无果后,言述立在无边天穹之下,踏剑悬于半空,俯瞰着脚下这片搜寻许久的山林,眉头紧锁。
他抬起右手,伸出二指,犹疑片刻后,缓缓点上了头巾。
还是得用它吗……
言述笑得又苦又涩,夜风吹拂着他的衣摆,空荡荡的衣袖鼓成半透明的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卷入这苍茫夜色。
他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把扯下头巾,第三只眼开,耀眼白光充斥其间,眼周瞬间流出鲜血,如冲破樊笼的蚯蚓一般。
言述在心底默念,炎玉闭眼打坐的身影显现在他眼前,背景是……
他最初来到绿庭的所见之景。
竟是这样么?
言述俯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洒溅在下方草叶,腥甜的气味引来野兽的窥探。
她就在那里,不知是误入了哪个神秘空间,又或者是噙雪把她关在那里,让他看不见她,不过好在是没有性命之忧。
言述视线模糊起来,抖着手重新绑好头巾,额间疤痕在与头巾接触的刹那传来灼骨般的剧痛,像有烧红的铁钎在反复碾轧。却因为意识已经昏沉起来,他其实都没感觉到有多痛了,他晃了一下脑袋,踉踉跄跄地要走回原来的地方,却是没走多远就扑通倒在了落叶上。
上次的伤还没好,接连使用【谶目】,我、我……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林深处骤然亮起一圈森绿的光点——
十几二十双狼眼在树影间浮动,绿色眸光正贪婪地锁定他颤抖的脊背,却又因为害怕猎物明显外露的高深修为,只敢静静等待时机。
“保护我。”
在意识完全涣散前,黑曜石一般的瞳孔锁成一线,命令道。
狼群绿莹莹的目光一阵恍惚,随即又恢复了原状。下一刻,头狼低嚎一声,整群巨狼竟齐刷刷转身,獠牙对着密林深处,缩成小圈将言述团团围住。
……
观笙入林后,自然是也没有找到炎玉,却是找到了言述。
傍晚时分,残阳将天穹染作锈红色,林隙间漫起的暮霭已裹着血腥气。
“——吼!”黑熊精发出震天嘶吼,枯枝上的血珠簌簌坠落。
现场极为惨烈,妖兽凉透了的尸体七零八落地散落在狼圈外围。狼群皆负了伤,撕裂的狼毛间渗着黑血,却仍弓着脊背严丝合缝地护着中间的人。
观笙愣怔地看着狼群中央的人,一刀贯穿黑熊,温热的血溅上他白色的衣摆。
狼群却是也把观笙当成了敌人,呲牙发出“呜呜”威胁的低吼。
观笙释放威压,周身血雾环绕,狰狞的鬼影冲开一条路来,“念你们是在保护他,我不伤你们,速速退去。”
狼群耷拉着尾巴,耳朵向后飞,俨然一副害怕模样。
观笙一步步走近,狼群一步步后退。
言述身上盖着一片巨大叶子,是狼群为他咬来盖在身上挡雨的,观笙撑起一道避雨屏障,将言述半扶起,为他输送法力,“醒醒,醒醒。”
半炷香后,言述转醒,观笙下的那场雨将幻境里的火也灭得差不多了。
观笙去顶上摘了绿叶来为言述铺出干净的座位,见言述状态好转,才克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言述抬眼望了下天,放出神识去探,见噙雪已经不在,道:“算到折玉在这里。本来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她。”
他虚空一握,笼罩在整个绿庭的幻境崩碎,焦黑的树干、烧糊的尸体、被厚厚的草木灰覆盖的土地如退潮般倒卷而去,绿庭显露出它如今真正的模样,虽受了火灾,却依旧焕发着勃勃生机。
观笙喃喃道:“假的……”
“噙雪在,不想跟她正面起冲突。”言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理了理发冠,“折玉掉到某个福地去了。”
“你早就知道宁玊在这?”噙雪在观笙执意下绿庭寻找炎玉的那刻,就愤而离去了。观笙挥散了那场雨,目光如炬,紧盯着言述,语气几乎是在质问。
不等言述回答,观笙接着道:“也是,你是先知啊,通过去,晓未来,只要你想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事能逃过先知的法眼呢?”
短暂的沉默后,观笙笃定道:“你不信我。”
“窥探命运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言述抚上少年的肩膀,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我也是为你好。”
“烂命一条,我不怕代价,”观笙肩膀一抖,甩开了,眼底是近乎偏执的执拗,“妄生业障也好,因果报应也罢,也该由我自己担着,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总不能只给你干活,却连缘由不配知晓吧?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却总是自己行动,这不公平。”
“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言述越过翠影,望向远方溪边饮水的成群牛羊,道:“噙雪一把大火,多少生灵无辜受累,修真界从来都是强者落棋,弱者为子,你还能讲出别的道理吗?”
言述静默数息,眸色深沉,接着道:“三界四地,东富北贵,西贫南贱,持剑自锁南渊妖墟才换得妖族喘息机会,如今千年将过,封禁松动,有多少仙门修士聚向南渊欲行不轨之事?无端荒海隔绝西幽魔域,魔族世世代代困在那一隅贫瘠天地自相残杀,红色的荒海流着的是我们族人的鲜血,凭何仙族便能占据北垣、东境二地,坐拥洞天福地,享得天独厚丰盈灵气?仙界众人宁有种乎?”
继续争辩不是个明智之举,言述选择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们先去找折玉。”
观笙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两人来到炎玉消失的位置。
言述抬头凝望漫天星河,一番卜算后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观笙:“那会在哪儿?”
言述:“先把其他人召集过来,她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出绿庭。”
观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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