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妖城内,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行驶于闹市。
驾车的是个头发微卷的黑衣青年,他看着闹哄哄的街景半点提不起精神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又开始没话找话。
“尊主,我们已至镇妖城,再往前可就到苍蓝圣地了。苍蓝圣地那群老古董……”槐鸦说着揉了揉肚子,从怀中掏出了个用油纸包着的肉夹馍啃了一口,含糊不清道,“也不知死了没有。”
马车内没有传出半点声响,槐鸦也不沮丧,继续没完没了地唠着。直到一头老黄牛横冲直撞,惊扰了他的马,槐鸦勒紧缰绳,口中不断念叨着“吁”“蠢马,再不停下就把你炖了”等言语,一阵手忙脚乱后,马儿总算安静下来。
槐鸦欲哭无泪地扫了眼掉在地上被马蹄踩了一脚还被车轮撵过的肉夹馍,对车内人道:“尊主,您没事吧?”
不出意外,这又是句废话。
车内依旧没有动静,槐鸦这才察觉出几分怪异,拧了眉头:“尊主?”
他的手摸向腰间的刀柄,正要拉开车帘,一道刺耳的哭嚎声传来。
“我的牛啊!这是哪个天杀的当街驰马,还有没有天理了!”
槐鸦看了过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汉一屁股坐在倒地,在老黄牛前抹眼泪,视线却始终死死锁着他。
周围当即围起了人墙,都是看热闹来的。槐鸦眉头挑了挑,直觉这事没法善了。
“是你!是你撞死了我的牛,你赔我的牛!”老汉怒视着槐鸦,好似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大家都来评评理,老朽养了这牛五年,就等着卖了这头牛给幺儿治病,哪知出来就被撞死了,这叫什么事啊……”
群众总是站在弱势一方,指责声顿时铺天盖地落向槐鸦。槐鸦叹了口气,暗道倒霉,也不发一言,摸出个灵石袋抛了过去。
要不是此次尊主吩咐了不可引起镇妖司的注意,他才不受这口恶气。若是平时……若是平时,也碰不上这样的。
马车重新行驶,槐鸦却坐不住了,提着颗心拉开了车帘一角。
马车内坐着个双目紧闭的紫袍男子,额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黑云印记,他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梦魇,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将他吵醒。
槐鸦愣了愣,心说镇妖城的梦魇都这么厉害了吗?
“尊主,得罪了。”
魔气顺着他指尖渗入男子眉心,不出片刻,那双狭长的眼眸缓缓睁开了。
马车有些颠簸,楚竞忱看到槐鸦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眉头皱了皱。
“喜鹊?你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槐鸦嘴角扯了扯,又叫他喜鹊!又嫌他吵!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尊主你糊涂了?”正当他想探一探尊主额头时,看到楚竞忱双眼微眯又讪讪地收回了手。
“不是让你去照顾磷心了吗?”
槐鸦是魅妖与厑魔所生,是天生的异类,受两族排斥、驱逐,楚竞忱就将他捡了回来,当个马夫使唤。后来实在嫌他太吵,被他指派去照顾磷心。槐鸦也不知被磷心怎么哄骗,意识逐渐陷入沉睡,本体由体内另一道灵魂主导,也就成了青鸢。青鸢自然而然换了个性别,如一个懵懂的孩童般天天跟在磷心身后叫姐姐,也不知是谁照顾谁。
槐鸦不解:“谁是磷心?”问完还好心道,“尊主,这里离医馆不远,要不咱先去趟医馆?”
这是想让他去看看脑子,楚竞忱已经开始考虑怎么让青鸢回来了。
“滚出去。”
“……哦。”
记忆逐渐回笼,楚竞忱看着自己的手,忽的伸手一挥,一面水镜凭空出现,他在镜中看清自己的模样。
不是青涩的少年,熟悉的脸庞出现在镜中,他是楚竞忱,万年来魔族唯一的君主。
怎么回事?那一切都是在做梦吗?
他朝外看去,人群熙熙攘攘,“镇妖司”三个大字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楚竞忱眼中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镇妖司不是早被妖火烧毁了吗?
还是说,现在的他才是在做梦?
想到做梦,他的视线又重新落回到水镜上。
代表梦魇的黑色印记居然还在,楚竞忱冷笑一声,将梦魇生生扯了出来,这般弱小的邪祟,也配与本君共生?
梦魇大概这辈子都没想过与人融合后,还有人能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忍受撕裂魂魄的痛苦将它扯出来的。梦魇本体黑乎乎的一团,在楚竞忱掌心瑟瑟发抖,拼命做出求饶状,这个可怕的男人是真的可以随时捏死它。
楚竞忱对梦魇的恐惧视而不见,五指缓缓收拢,但在最后一刻停滞了。
他还有很多事都没想明白,留着梦魇至少还可作证那一切都曾真实发生过。
就犹豫了那么一瞬,梦魇抓准时机,从他指缝间遛了出去,速度极快地蹿出了马车。
拉马车的黑马梅开二度,再次受惊,失足狂奔起来。
槐鸦这次怎么拉缰绳都没用,正想着要不要弄死换一匹得了,就听自家尊主的声音传了出来:“别动手,让它跑,注意行人。”
-
另一边,收到一袋灵石的老汉一脸得意,讹了这一笔,至少两年都吃穿不愁。
一转头就看见自家“病重”的小儿子正站着发呆,那点得意顿时收敛了起来,将灵石揣进怀里,目光不善地打量了他两眼,一脚将他踹到了黄牛旁。
“顾雪沉,你给我跪好了!今天要卖不出去这头牛,老子就把你卖去南风馆,你自己看着办吧!”
牛是老牛,没有劳作力,按理说也该到寿终正寝的年纪了,今日突然一通发疯,怎么看都像刻意为之。
“哭,你就知道哭!”老汉一脸晦气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老大老二都是修仙的料,怎么就你偏生是这么个废物!”
“顾雪沉”闻言往脸上摸了一把,看着满手的泪水,又一次愣怔住了。
他听见附近有人磕着瓜子在议论他们。
“这什么人呐,虎毒还不食子,把自家儿子送南风馆,亏他想的出来。我看他们家仙缘也长久不了,呸!”
“什么仙缘不仙缘的,他们家的事街坊领居都清楚,顾家老大老二都让骗子骗走了。那老道打着苍蓝圣地的名号到处坑蒙拐骗,顾老汉好处是半点没捞到,还赔了两锭银子一头猪。老大老二至今还下落不明不白,也不知是不是……”
“哎哟,还有这事!那老三呢?”
“这老三当年还未满月,动不动就哭闹,老道说老三资质最好,晚两年就来接他。可等了两年又两年,老道始终没来。顾老汉就带着老三亲自去了苍蓝圣地,结果人圣地不收,老汉面子挂不住,又说来见见自家孩子,不让见就死活赖着不走。这不,让人圣地打瘸了一条腿,轰出来了。”
顾雪沉看了眼老汉的跛脚,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哭丧个脸做什么!街头叫卖都不会吗!”老汉忍不住又踹他一脚。
但这次顾雪沉躲开了,脸上的泪还没止住,他狠狠抹了一把,道:“这牛都死了,大伙都看到它发了疯,卖不出去。况且,你不都收了灵石么?要不要是人家的事,把牛再卖一遍算怎么回事?”
“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反了天了!”
这十六年来,顾雪沉一直都是唯唯诺诺的性子,几时和他唱过反调。
老汉两眼一瞪,抬脚又要踹,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声的“让开!都让开!马疯了!”传了过来。老汉一见是方才那位财神爷,忙不迭地向后退去。
随即马车就在他们面前停下了,那匹黑马仰起前蹄嘶鸣一声倒在了黄牛尸体旁。
槐鸦抬手捂住了脸,他为什么不让魔兽变化成马匹的样子再出门?尊主对寻常兽类的影响简直就是致命的!哪怕被镇妖司认出来,也比当街出糗来的强。
“谁说我们不要。”楚竞忱从马车内一步踏出,踱步到黄牛前接过了槐鸦手中的鞭子。
下一息,一动不动躺尸的老黄牛猛地站了起来,拔腿就要跑。楚竞忱一甩鞭子,缠着它的脖子又给拽了回来。
“你想跑哪去?”
老黄牛死而复生本来已经足够诡异了,这人竟还对着一头牛说话,周围顿时一片倒抽冷气声。
楚竞忱不用回头都感受到一道灼灼的目光正盯着他,他用神识一扫,倒是见到了一熟人。
他翻身骑上牛背,拽着马鞭使得它不得不调了头。老黄牛,或者说梦魇,见自己跑不了,也老实了起来。
楚竞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顾雪沉,见顾雪沉的目光瞬间警惕起来,他忽的笑了,用马鞭抬了抬他下巴:“南风馆……对你而言,是个好去处。”
进去了,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也省的他亲自动手。
许是被他的话激了,见楚竞忱骑着牛就要走,顾雪沉拾了颗石子砸了过去。
这一番把顾老汉吓出了一身冷汗,此人一看便与之前的财神爷不同,光那上位者的气势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见顾雪沉还要去抓宰牛的刀,他立马拦住,目眦欲裂:“你这废物,想害死你老子吗?”
石子未砸到楚竞忱,被老黄牛一甩尾巴抽落了地,楚竞忱面色微沉。
去南风馆还是太便宜他了。
老黄牛停顿了下,又调回了头。顾老汉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拉着顾雪沉就想下跪,可顾雪沉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双腿立的笔直,似乎什么都无法令他屈膝。
老汉只得撇清关系:“大、大人,这小杂种是家里老婆子在山上捡到的,曾有仙长断言他体质特殊,比他两个兄长还资质还好,老汉这才一直养着他……”
楚竞忱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他不适合修仙,我看倒是适合修魔。”
老汉大气不敢喘,看了看高悬的烈日,又看了眼镇妖司的匾额,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后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