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带着燥热掠过宫墙,林修远提着一篮新采的茉莉,由内侍领着走进淑妃宫院时,正瞧见玄谨在书房临摹《平复帖》,腕间的汗珠洇湿了宣纸一角,比之前稳了许多。
“殿下倒是勤勉。” 林修远将茉莉花篮放在案旁,清甜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几分暑气。
玄谨抬头时,眼中已没了往日的惊惶:“先生来了。母妃说这字能静心,我便多练了些。” 他指着纸上的字,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您看这儿,是不是比上次舒展些?”
林修远凑近细看,笑着夸道:“殿下悟性高,再练些时日,怕是能赶上《淳化阁帖》的拓本了。”
正说着,淑妃从院中来,笑意温煦:“林大人来得巧,御膳房刚送的酸梅汤,快尝尝。” 她示意宫女为林修远布碗,自己则坐在玄谨身边,拿起他的字卷端详,“谨儿这几日总念叨您,说先生教的调息法比太医的药还管用,昨夜竟没做噩梦。”
林修远端起碗,酸凉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压下了暑气带来的燥热:“殿下本就心细,只是前些日子受了惊,如今放宽心,自然日渐好转。”
淑妃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院外的石榴树,花瓣正被热风卷落:“说起来,这宫里最近倒也安生。七殿下那边听说日日抄礼书,陛下前日还夸他字有进益;倒是三殿下府里热闹,听说新纳了位江南来的姬妾,夜夜笙歌,吵得邻居都不安生。”
她用银签挑了颗蜜饯,语气漫不经心:“还有东宫那边,前日太子妃生辰,办得倒俭省,听说陛下还赏了对玉如意,说他‘体恤民力’。只是……” 她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些,“我听人说,太子近来总查昔年旧档,不知在翻什么陈年旧事。”
林修远握着碗的手指一顿。
太子竟真去查了,看来他与他外戚的关系并不似传闻那般稳固。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笑道:“殿下们各有心思,倒也寻常。只要陛下安康,朝堂安稳,便是福气。”
淑妃却摇了摇头,指尖划过案上的茉莉花瓣:“大人是读书人,不知这深宫里的门道。越是安生,越要当心暗处的风浪。就说七殿下,前几日去给皇后请安,回来后闷了半日,问他也不说,想来是受了什么委屈。”
玄谨忽然插了句:“七弟说皇后娘娘总问他读了什么书,还说‘安分守己才是福分’,他听着心里发沉。”
林修远心中了然。他放下碗,语气温和:“殿下们年纪轻,偶有烦心事也正常。二殿下若得空,不妨邀七殿下过来对弈,年轻人说说话,或许能解些闷。”
淑妃温婉一笑:“这主意倒是不错,谨儿素来怕生,也就跟老七还亲近些。改日我让人递个话,邀他前来小聚。”
林修远见玄瑾无碍,便回到翰林院处理了些杂务,而后提笔写了张拜帖,让人送往东宫。
帖子上只写着 “奉《太常寺卿手札》残卷,欲向殿下请教承熙礼制”,不多不少,刚好挠在太子最痒的地方。
傍晚时分,东宫便传回话,邀他明日巳时相见。
次日清晨,林修远带着抄录好的手札残卷走进东宫偏厅时,太子正对着幅《江山万里图》出神。
见他进来,玄承转过身,玉带上的麒麟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林学士来得早,手札可带来了?”
林修远将抄本呈上:“回殿下,苏远的手札残损严重,只寻得三卷,其中两卷涉及诸侯朝觐礼,还有一卷……”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提到安邦侯献玉时,曾托他向某位朝中老臣递过密信,只是信中内容未详,只说‘玉中有瑕,恐伤国本’。”
玄承睨了抄本一眼:“安邦侯?那个因‘僭越谋逆’罪名被抄家的抚西军赵显?”
“正是。” 林修远点头,“手札里说,安邦侯献的玉璧看似莹润,实则内有裂纹,苏远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借‘献玉不敬’构陷安邦侯府。只是他尚未查明,便因‘党争’被贬,手札也因此封存。”
玄承沉默半晌,目光落在《江山万里图》图上:“构陷赵显?安邦侯孤倒是略有耳闻,当年也算一方石柱,胆敢构陷西北将领,此等行径,非权贵不能为!”
林修远垂下眼帘:“臣不敢妄议。只是看手札笔迹,苏远似有隐忧,臣在手札末页的批注中看见他对此事曾有过一句晦涩的揣测……””
玄承向前倾身:“哦?他如何说?”
林修远回忆道:“他写的是:‘玉质虽瑕,焉知非**?主礼事者,其心可诛乎?’”他顿了顿继续说,““臣反复研读此句,结合《南都志》校勘记所言‘玉璧形制不合,疑为伪造’……” ”
林修远将一份抄录的《南都志》校勘记放在案上:“殿下明察秋毫,当年礼部何人主事、何人督造进献玉器,档案中或有迹可循。若真有人借玉构陷,其目的恐怕不止于扳倒一个抚西侯……”
玄承拿起校勘记,指尖在 “疑似伪造” 四字上反复摩挲,上次他派人去的人回来说安邦侯战功赫赫,坚守西北,从不参与朝中事务,唯有一条便是与梁家似有过节,然年代久远无从得知,只听说是世仇。
又是梁家……不过这倒是个顶好的机会,父皇年老力衰,想来是把持不了多久,老三虽然阴鸷,但孤有梁家撑腰。
他日登了帝位,这梁家反而成了最大的忌惮……
想到此他忽然笑了:“林学士果然心思缜密。此事牵连甚广,若查实,怕是能掀翻不少陈年旧账,也正好……肃清一些积弊。” 他将手札与校勘记收好,语气带着几分赞许,“你且回去,此事容孤细查。若有进展,再与你商议。”
林修远眸光一闪,应声退下。
——
坤宁宫里。
“你说什么?” 皇后的声音很轻,却让阶下的刘忠打了个寒颤。
刘忠是皇后的心腹太监,此刻正趴在冰凉的地砖上,额头抵着地面:“回……回娘娘,太子殿下……近日让詹事府的人,查了梁家的旧账。”
“梁家?” 皇后重复着这两个字。
刘忠不敢抬头,声音发颤:“是……查的是承熙十一年,礼部的任职记录,好似与当年安武侯逾制献玉之事有关,且太子殿下还在查梁家的别的……”他不敢再说下去。
“哗啦!”
她将桌上的物品全部扫至地面。太子这个蠢货,哪有放着别家不查,查自家的?!
皇后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站起身,凤袍的下摆扫过地面上的狼藉:“他查这个做什么?谁让他查的?”
刘忠哆嗦着:“听东宫的小太监说,殿下前几日翻到一本《太常寺卿手札》,是…… 是二十多年前苏远所留,里面提了‘某侯逾制献玉’,还提了伪造、构陷等……”
皇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哪来的?他怎么会好好的翻到什么太常寺手扎?是政务太闲了吗?!”
“娘娘息怒……小的不知……好似……好似那几日林学士曾递过拜帖……”
皇后猛的转身,死死的盯着跪在地上的刘忠,好似那跪在地上的便是林修远本人,“林修远!又是他!不是叫你们提醒太子不让他接近此人吗?你们怎么办的事?!”
刘忠:“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小的们提醒了,但……娘娘息怒”
她烦躁的在殿内踱了几步,凤钗上的珍珠随着动作摇晃,映得她眼底一片阴鸷。
难怪!难怪太子前几日突然对陈年旧案感兴趣,还在她面前旁敲侧击问起苏家,全是那个林修远在背后捣鬼!那本手札,定是他故意漏给太子的!
更让她心惊的是太子的蠢笨。那点蛛丝马迹,明摆着是陷阱,他竟像饿狼扑食般一头扎进去!梁家牵扯着十二年前的血案,牵扯着她的后位,甚至牵扯着先帝的隐秘,甚至……远不止于此,这哪里是查旧账,是在刨皇家的祖坟!
“好个胆大包天的林修远!” 皇后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是嫌命太长,还是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亦或者是淑妃的授意?”
刘忠哪敢回这话,闭紧了嘴。
皇后睨着地上那人,心头火更盛“上次叫你们去查的消息呢?!给本宫仔细说说,那林修远到底什么来路,和淑妃又是什么关系?”
刘忠声音发颤的回道:“回娘娘的话,那林修远出生寒门,祖籍青州,去年春闱入的鼎甲探花,刚入官一年多,现年……二十三岁,与……与淑妃并无直接联系,就是前些时日二殿下病后才有往来,家族之间也无关联,他最近总在二殿下和七殿下之间……”他越说声音越小。
皇后讥讽道:“你确定这身份没问题?寒门出身?二十二岁的探花?入官一年多做到翰林侍讲?”她猛地又抄起手边一物摔在地上,“你们真的查清楚了吗,就敢来回禀,当本宫是好糊弄的吗?”
刘忠大气不敢喘:“娘娘,千真万确啊,小的哪敢骗您。确系是寒门出生,家里三间土屋,父母早亡,原先还有个弟弟,后来因年纪太小,没什么吃食便没活下来,林修远后被远房叔伯照管着,街坊邻里都打听过了,皆是如此说……”
“…………”
皇后在圈椅上喘息良久,忽然站起来,厉声道“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和淑妃有没有关系,此人晋升如此之快,断不能再留!”
刘忠小心的试探:“娘娘您的意思是……”
“去安排他的罪证,越多越好。叫张……不,叫严崇礼去弹劾他,本宫倒不信,一个小小的翰林还按不死他!”
“备驾!去东宫!”
刘忠连忙爬起来:“娘娘,此刻去……会不会太张扬?”
“张扬?” 皇后冷笑一声,“等他把刀架到本宫脖子上,便不张扬了!”
东宫的书房里,太子玄承正对着一叠卷宗得意。
他刚从梁家旧账里找到些疑点,正琢未来如何用来制衡梁家时。
听见太监通报 “皇后娘娘驾到”,他赶忙收起卷宗,笑着迎出去。
“母后怎么来了?”
皇后没理他的笑脸,径直走进书房,挥退了下人,眼神骤然变冷:“承儿!你糊涂!”
玄承脸上的笑僵住了:“母后?”
“谁让你查梁家的?” 皇后的声音压低,带着怒意,“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是能随便翻的旧账吗?”
“母后,儿臣是觉得……”
“你觉得?” 皇后猛地打断他,“你觉得你查到的是证据?那是别人故意让你看见的诱饵!”
她指着玄承的鼻子,胸口剧烈起伏:“梁家是你的母族!是帮你坐稳储君之位的根基!你去查他们?是想告诉全天下,你这个太子连自己人都信不过吗?还是想让你父皇觉得,你闲得没事干,非要翻陈年旧案,动摇国本?”
玄承被骂得懵了,半晌才嗫嚅道:“可那手札里写了……”
“手札手札!你是要气死母后吗?!” 皇后气得发抖,“你就没想想,那手札怎么偏偏就让你看见了?林修远给你看这个,安的什么心?”
她放缓语气,话里的寒意更盛:“有些往事如深渊,望进去的人,没有能全身而退的。承儿,你是储君,你的眼睛要看着前面,看着未来,不要总盯着过去那些…… 不干净的地方。”
“本宫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你!” 皇后的声音突然软下来,“你是本宫唯一的指望!你若出了事,本宫如何自处?这满宫的人还指望谁?”
她拉起玄承的手,指尖冰凉:“听话,把心思用在正事上,好好当你的太子。这些……脏活累活,自有母后替你料理干净。”
玄承看着母后眼底的红丝,他从未见母后如此失态。
“母后……”
“别再查了。” 皇后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明日起,让詹事府的张詹事多盯着你些,有什么不懂的,先问他,再问本宫。”
张詹事是皇后的心腹,这话明着是辅佐,实则就是监视。
玄承喉头滚动,终究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恢复了平日的雍容:“这才是母后的好儿子。”
离开东宫时,皇后的凤辇走得极快。
皇后坐在凤辇里疲惫的揉着鬓角,林修远既然你执意找死,那本宫便成全你。
而东宫书房里,玄承看着空旷的院落神色复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