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林修远心神不宁,却依旧如常进行着翰林院的功课,讲经、注疏、整理书卷。
自上次整理完旧档之后的接连数日,林修远都心神不宁,却依旧如常的进行着翰林院的功课,讲经、注疏、整理书卷。
休沐日,林修远早早的向林承宗递了拜帖:感念多年照拂,特来拜谢。
林承宗是他的叔父,官居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林修远乃是林家旁支,父母早亡,家境又贫寒,十三岁前连书都读不起,在乡下田间做着农活,偶尔趴在私塾窗下偷听先生讲课。林承宗正是在林修远十三岁那年回乡修葺祖坟时遇见了他,见他才思敏捷不似普通孩童便自掏腰包,请了先生让其读书。
林修远倒也没让他失望,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行至今日,二十二岁的年纪,是今年春闱新科探花,这个年纪高中探花的开国至今百年也是少有的事情。
遂外人皆知林御史对这文采斐然的侄儿颇为看重,时常在人前夸赞,颇有提携之意。
林府位于城南青槐巷,高墙深院,清贵雅致。迈过门槛,空气中漫着墨香与药草气息。管家引他入了西跨院书斋“思静堂”。
临窗修竹婆娑,影投素纸窗棂,微风轻过沙沙作响。林承宗已候屋内,身着家常的靛蓝直裰,身形清癯,两鬓染霜,眼神深邃较往年更显沉敛,眉间刻着朝堂磨出的沟壑。
“修远来了。”林承宗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指了指对面的圈椅,“坐。”
“叔父。”林修远恭敬行礼,依言坐下。这一声叔父唤得自然,却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侍童奉茶后悄声退下,并细心地带上了门。竹影在窗纸上缓慢地移动,斋内只剩呼吸与风过竹梢之声。
“在宫中可还习惯?翰林院是个清贵地方,但也需步步留神。”林承宗端起茶盏,吹去浮沫,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林修远脸上,无声的探查着。
“谢叔父关心,侄儿谨记教诲,事事留心。”林修远垂眸,“此番前来,一则拜谢叔父多年照拂之恩,二则……近日常翻阅旧档史籍,偶见一件旧事,心中疑虑难解,想请叔父指教。”他谨慎的斟酌着用词。
“哦?何事?”林承宗放下茶盏,神情专注。
林修远深吸气,声压得极低,字字斟酌且透露着小心:“侄儿查前朝旧案,留意到……承熙十九年冬,苏氏宁妃获罪、苏家被……抄斩。”他刻意避过满门二字,想让事件听起来不那么沉重,“恰闻七殿下玄钧,亦六岁失恃,算来……时间颇近。”
林承宗端茶的手微顿。抬眼看林修远,目光沉沉。沉默片刻,竹影摇曳光斑在他面庞上跃动。
“承熙十九年……”林承宗终于开口,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过往,“确系一个……多事之秋啊。”
他声音带着些沙哑,缓缓而来:“当年那两件事,突如其来,雷霆万钧。苏家书香传家,门风素谨;而那家……”他微微一顿“更是以忠勇闻名,累世清白。骤遭倾覆之祸,朝野震荡,议论纷纷。”
林修远心悬喉间,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如此巨变,前后相差无几,当真只是……巧合?”
林承宗目光骤锐,身微前倾,近乎耳语:“当年……我也曾惊疑不定。事发之后,蛛丝马迹,太过干净!苏氏‘私通’的证据模糊不清,未见明证;那家‘走水’之由更是敷衍潦草。我曾借御史身份,尝试探查其中关联……”
“然而,相关卷宗或被莫名封存,或被朱批勾抹,经办官员要么噤若寒蝉,要么……已不明不白地消失。所有能指向更深层幕后推手的线索,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斩断、捂死!就像……”
他抬头,目光穿窗投向宫方向,声轻如枯叶落地,“如有极高位之力,不愿任何人再窥真相,甚至不欲此段历史留清晰笔迹。”
那“极高位之力”如千钧重锤击打在林修远心头。与他在档案库感受到的冰冷空白如出一辙!绝非普通朝臣能做到,甚至这般干净利落!
林承宗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修远,语气沉滞:“我能接触到的线索太少,断断续续,拼凑不全。只记得……当时疯传两家罪名是……通敌叛国!”这四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具体如何通,通何方之敌,又拿不出铁证。只传说有什么书信被截获,有与敌国暗通款曲的货物被扣押,还有关键证人暴毙……指向他们……内外勾结,意图……倾覆朝廷!”
“内外勾结……这词,用得狠呐。”
内外勾结!怎么会?!
“内外勾结……”林修远低低重复着,指尖冰凉。这毒计,狠辣绝伦!
书斋陷入窒息沉默。竹影依旧晃动轻响,似为十一年前沉冤叹息。林修远知晓林承宗能告之者,唯此而已。
林承宗喝着茶瞧着林修远的脸色,似乎察觉到林修远今日来的意图,他试探性的开口:
“修远……你不会是想查些什么吧?切莫做那傻事,你刚入朝为官,未来的日子还长,陛下面前你只管安心办差便好,明哲保身比什么都重要。”
林修远沉默了良久后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抬头目光灼灼看向林承宗,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叔父,宫闱深处,人心如渊。侄儿近日……常觉一人势单,纵有凌云志,恐力有不逮。”
林承宗不满的皱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只好再次劝诫:“贤侄何出此言?你现下只管专心学问……”
林修远却打断他,“侄儿近来……留意一人。生于夹缝,长于冷寂,如蒙尘之珠。若论当年旧事……其身世之痛,恐不亚于我辈。”他牢牢看着林承宗的眼睛,字字清晰,“若能有同道之人……或许,能在这盘根错节的死局中,走出一条路来?”
“同道之人?”林承宗被他这惊天之言惊出一身冷汗,他猛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惊骇!手中杯盖“叮”一声轻磕杯沿,在死寂书房内格外刺耳!“你……你说的是……?”
“你如何想的,你可知……这有多难?”林承宗声已变调,惊惧中带着嘶哑,“龙潭虎穴!他……已沉于泥淖多年,毫无根基,如何能起?宫中那几位虎视眈眈的殿下……”他不敢提其它皇子名讳,只能顿住,“那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你潜心学习多年方才立足翰林,何苦……自蹈险地?”
“万丈深渊,侄儿……已身在其间。”林修远声音冷的如那冬日冻结的寒冰,“当年便已被推下。粉身碎骨与否,不在踏不踏此步,而在我们……能否爬出。”他迎着林承宗惊涛骇浪般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叔父放心,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侄儿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筹谋,皆系于我一念之间,无论成败,绝不……连累林家分毫。”
林承宗浑身一震,定眼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清俊却写满坚毅的脸。此已非当年他所见的惊惶孩童。这些年来,他当然知道这孩子的执着,若非如此这孩子未必能撑到今日。他深深叹息,疲惫与无奈溢满眉梢。
棋盘太大,棋手太狠,他们这些棋子,从来都是命悬一线。
“你……”终也无法再劝。他闭上眼做下艰难的决定,在睁眼时只剩下沉重嘱托,“你好自为之……慎之又慎!刀光剑影,皆在无声处。莫与人轻信,莫轻易落子。若有……需要打探的消息,或朝中风向不明之处……叔父……或在职权之便,为你留意一二。但也仅止于留意罢了。
“侄儿明白!”林修远郑重起身,深深一揖,心中百感交集。这已是林叔能给予的最大支持。“让叔父费心了。”
二人有闲话家常许久,林承宗对他日常上多加询问,林修远一一回应着。
窗棂竹影,日头西斜,时辰已不早。
离府时,林承宗送他至门口。夕阳的金辉涂抹在林府的青砖灰瓦上,透出些秋日的寒意。林修远回头,看伫立石阶上的林叔,晚风吹动花白鬓发,身影有些佝偻。
“修远。”林承宗于他即将登车时,忽又叫住。上前一步,近乎耳语的提醒,“若……真觉泥泞难行时……或可,借力打力。浑水之中,鱼目可混珠。”顿了顿,意有所指瞥了眼皇城,“鹬蚌相争时,渔翁……最需风平浪静。”
林修远心头一震,明白了林叔话中深意,“侄儿……谨记叔父教诲!”
马车轱辘辘的碾过青石板,驶离了林府。车帘隔绝外界的光,亦隔绝了夕阳暖阳。林修远靠冰冷厢壁,闭目回想。林叔沉重叹息、惊骇眼神、那鱼目混珠的提示、档案库冰冷空白、冷宫墙头寂寥琴音、玄钧眼底一闪而逝的戒备,于他脑中交织、碰撞、燃烧。
通敌叛国!内外勾结!
真相冰山只露狰狞一角,却足以冻彻骨髓。支撑他走下去的,唯有心中的执念,与那抹生于宫墙间被人遗忘的身影。微澜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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