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盯着立于三步之外的玄钧。年轻人身形微颓,行礼的动作略显僵硬,周身还萦绕着未散的酒气,俨然一副醉意未醒的模样。
御书房内龙涎香静谧流淌,皇帝声音冷淡:“身子不适?还是又同你五哥饮酒作乐去了?”
玄钧被戳中了痛处,肩膀微微一颤,声音里透着委屈:“儿臣……儿臣知错。只是……”
“先生他……”他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儿臣心里实在郁结难舒,堵得慌……才想找五哥喝两杯,散散心,松快松快……”
皇帝面无表情:“你这一松快,就是半月有余?朝野上下都在传,朕刚嘉奖过的七皇子转头就与老五厮混一处,醉生梦死!你这便是给朕长的脸面?”
玄钧被训的无地自容,将头埋的更低了些:“儿臣知罪!儿臣……只是一时糊涂。这些日子,儿臣已深刻反省。”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说道:“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恩典。京郊怀柔那处有座闲置皇庄,听闻庄内有果林数亩,水田几顷……儿臣愿前往暂住,学着打理田庄庶务,做些实事,总强过在京中虚度光阴,沉湎于杯盏之间,徒惹非议。”
怀柔那处庄子,偏远贫瘠,是先帝年间圈的闲地,早已荒废多年,早已无人问津。
皇帝眼神深邃,审视他良久,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方才还在忧虑这枚刚被启用的棋子是否不堪一击,不料那副委屈消沉的模样,全是演给自己看的。好个狡猾的小子!
他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缓和了些:
“哦?想去庄子上?你吃得了那个苦?”
玄钧声音急切:“儿臣不怕吃苦!儿臣自知愚钝,于朝堂大事上难以为父皇分忧,便想着在这些微末庶务上尽一份心力。再者……京城繁华,儿臣久居冷宫,一时难以适应,反而觉得心浮气躁。能去庄子上静静心,踏踏实实做点事,父皇若允,于儿臣而言,便是恩典。”
皇帝放下手中的佛珠:“既然你有这份心,朕准了。”
玄钧忙叩首道:“谢父皇恩典!”
“嗯。” 皇帝颔首,补充道,“庄子上的老管事是跟着先帝的老人,你去了,多问问他。缺钱缺人,就让内务府给你调。”
“儿臣谢父皇体恤!”
“退下吧。” 皇帝挥了挥手,看着玄钧恭顺退下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这林修远教出来的徒弟,行事做派倒是越来越像他本人,举止得体,言语顺心,却偏偏让人看不透那副温顺皮囊下藏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皇帝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扶手上敲击了两下,节奏略显凌乱,然而很快,那敲击便停了。他缓缓沉入明黄缎面软垫之中,盯着御案上的奏折,那里面是四海疆域,是万民生计,是无数人挣破头也想分一杯羹的滔天权柄。而这一切,终究都只能由他一人决断,也永远只能握在他一人手中。
他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那点被小辈撩起的不豫顷刻间消散无踪。
棋子么,听话便好。
——
凝晖园里,林修远的书房浸在深夜的静谧中,烛火在黄铜灯台上摇曳,将案上摊开的《盐铁论》照出明暗的交界线。书页旁堆着几本江南赋税册,边角被反复翻阅得起了毛边,显见主人近日钻研之深。窗外的月光透过疏枝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依稀勾勒出廊下守夜锦衣卫如雕像般沉默的剪影。
玄钧走到案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弟子礼:“林学士。”
“学生明日启程,临行前尚有《盐铁论》中均输平准一节,其赋税细目与江南漕运之关联,未能尽悟。特来请学士批注一二。”
林修远坐在案后,烛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眼底蒙着一层淡淡的疲惫。他头也未抬,执起狼毫,在赋税册上轻轻点划:“殿下近日于此道,倒颇有进益。”
“此盐课经济乃国脉根基,非纸上空谈可驾驭。”
“京郊庄田水利,便是实地参详均输、平准之理的绝佳场所。殿下此行,需脚踏实地,详察其丰歉盈亏,账要算得清清楚楚。”
玄钧的目光落在林修远执笔的手上,声音依旧疏离:“学生省得了。”
“不过学生听闻三哥府上近日事务繁杂,学士往来奔波,还要分心教导学生这些微末庶务,倒是学生给学士添累了。”
林修远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一滴墨点落在纸上,洇出小小的一团。
他声音淡淡:“臣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将批注好的《盐铁论》推给玄钧:“殿下只管静气凝神,于京郊研习经济之道。臣这毋需殿下挂心。”
玄钧接过册子,深深看了林修远一眼。声音冷淡:
“学士今日所授,学生谨记于心。必定用心研习,待学生归来之日,定将旧账新账,一并厘清,不辜负学士的教导之恩。”
“待水落石出之日,方知学生是否学得了学士的真传。”
他拢了拢手中的账册,又按照规矩冷淡一揖:“学生告退。”
说罢大步离开书房,月白的衣袍带卷起一阵微冷的夜风,吹得烛火猛地一晃。林修远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目光久久停留在那跳动的烛火上,手指摩挲着手中笔杆,细细消化着玄钧那一番带着威胁意味的‘豪言壮语’,长久后他无声的笑了。
玄钧离去后,凝晖园仿佛彻底沉静下来,这份岑寂渐渐渗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往日里,园中清晨总会准时响起练武的破空之声、午后书房翻阅书卷的窸窣细响、玄钧持卷请教时的清朗话音,乃至偶尔对弈时棋子叩击棋盘的清脆声响,此刻尽数归于沉寂。
负责洒扫的仆役依旧每日劳作,脚步却放得更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过分安宁的空气。厨房升起的炊烟准时袅袅,却少了因主子口味喜好而生的些许忙乱与热闹气息。
林修远依旧每日往返于各府之间,携一身疲惫归来,踏入这片寂静之园。
唯有暗处,一双眼睛在悄然注视着这一切。
京城初雪悄落,林修远踏着薄雪,再次步入东宫。近日他虽依玄凛之意,稍加撩拨东宫内部关系,并带回些无关痛痒的消息,但玄凛好似没什么耐心,非要他拿出个更好的方案不可……
好罢,既然他如此心切,不满足一下怎么行。
林修远如往常一样为玄承讲解经义,其实玄承根本也没心思听他讲解,随意的敷衍着,待他讲完时便要挥手赶人。
林修远却道:“臣观殿下近日气色尚佳,想是读书进益,心气平和所致。”
玄承脸色一僵,搞不懂林修远今日抽什么风,平日里讲完课业便毕恭毕敬的离去了,一刻都不多待,此刻竟出言暗讽。
他眼中满是厌恶与警惕,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冰冷的回应:“少师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林修远欠身道:“若无要事,臣岂敢叨扰殿下。陛下今日询问起殿下的课业,对殿下近来长进甚为嘉许。殿下勤勉,实乃社稷之福。”
玄承冷笑一声:“照此说来,孤还得多谢少师在父皇面前为孤美言了?”
他手一挥,扬声喊道:“来人,看赏!”
林修远神色不变,接过内侍递来的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扣,那玉质触手微凉,在指尖反射着温润的光泽:“谢殿下恩典,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可否用臣手中之物与殿下讨个别的赏赐?”
玄承终于被激怒了,拍案而起:“放肆!林修远,你真当……”他话还未说完,想起林修远刚刚的话,此刻发火岂不是又中了他的圈套?他忽然冷静了下来,整理了下衣襟,施施然坐回圈椅中。
“少师想要别的?说来听听,你若能说动孤,孤便准了你这个赏。”
林修远:“殿下容禀,近日京城中有不少关于臣与三殿下的风言风语,想必殿下亦有耳闻。”
玄承面色不变:“那又如何?教导皇子不是你份内之责,与孤何干?”
林修远:“殿下所言极是,教导皇子是臣之本分。只不过……臣近日往三殿下府中授课,却察觉一丝异样。臣授课之余,观三殿下对臣的言行,言辞闪烁,旁敲侧击,竟好似……在暗中查探殿下您的什么证据?”
玄承眼睛一眯:“林修远,你可知离间天家,该当何罪?”
林修远:“殿下明鉴。臣今日斗胆直言,此非离间,实乃……尽臣子本分,护社稷之根本。”
“殿下贵为储君,国之副贰,乃陛下钦定之国本,万民仰望之所在!三殿下若存此心,意在动摇国本,此乃悖逆伦常,祸乱朝纲之大忌!臣虽愚钝,亦知此风绝不可长!”
玄承指尖轻敲着扶手:“哦?这便是少师你要讨得赏?”
林修远上前两步,微一躬身,双手捧着那玉扣恭谨的奉至玄承面前,姿态谦卑:“殿下明鉴,臣今日想讨的是殿下的一个铁证。”
玄承:“?”
林修远继续道:“既然三殿下想要一个铁证,殿下何不索性给他一个?”
“与其让三殿下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甚至可能在殿下不知处寻得些不利线索,不若由殿下您亲自掌控这铁证的走向。”
玄承被他这话惊的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抬手取过那玉扣,在桌案上敲了敲:“孤从前怎未瞧出少师有如此胆色。”
玄承身体前倾,声音里满是试探之意,“少师想要的这铁证,是贪墨、是结党、还是……兵权?”
林修远收回举得有些微酸的手,退开些距离,他终于抬眸迎上玄承的目光:“那得看殿下对三殿下的心意,一切皆由殿下圣裁。”
玄承没有说话,他身体前倾,手肘支在案上,十指交叉抵在下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专注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林修远,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人。
他思忖了良久,方放下手,重新靠回椅背之上:
“少师这是在教孤……如何体恤兄弟?”
“孤且问你,你今日这番话,是出自你所谓的臣子本分,还是另有高人指点?你这般急切地要孤出手,又想从孤这里,换得什么?”
林修远淡淡道:“臣想换条活路,殿下以为如何?”
玄承笑了:“既想求孤庇护,又不肯开诚布公,少师此言可是求生之道?”
林修远叹息一声,不愿在与他多言:“既然殿下信不过臣,今日就当臣未曾说过此话,臣告退了。”
说罢林修远躬身行礼转身便走。
他一刻也不想和这看不清时机的太子再废话一句。
玄承面色铁青,严厉开口:“站住!”
“孤这东宫不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林修远脚步顿住,背对着玄承,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他眸光冰冷,看着唯一垂首立在一旁的太子心腹太监,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深呼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
转过身时俨然换上一副温和谦逊的模样。
“殿下明鉴,三殿下的为人,殿下您最清楚不过,三殿下有意让臣探听东宫消息,早晚有一日臣便是那狱中亡魂一缕,与其等到那日,倒不如另投明主,还请殿下垂怜庇护。”说罢他一撩下袍便跪了下去,深深叩首,额角的几缕碎发顺势垂落。
玄承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卑微乞求的林修远,鼻间泄出一声满意的轻哼。他并未叫林修远起身,而是缓慢的带着愉悦的意味开口:
“林修远,你总算说了句明白话。”
“即然你看得清局势,孤岂能辜负你这苦心?”
“不过……父皇那边……”
林修远保持着叩首的动作未动,他闭上眼睛,从鼻腔内重重呼出一口气。
“殿下,臣清楚臣在说什么,也清楚臣在做什么。臣之性命皆系于殿下一念之间,臣还不至愚钝到看不清自身处境。”
玄承终是满意了,端起手边的茶盏慢饮起来:
“即如此,过几日孤自会给你想要的东西,孤要你……亲手将它送到孤那三弟手中。”
林修远睁开眼,声音沉稳:“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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