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内务府正在同翰林院一同清点各宫旧典,玄钧正领着小吏将宁妃的陈旧书籍搬与院中清点。藏书蒙尘已久,玄钧蹲于廊下整理书箱,细细擦拭着书脊上的积灰。一面请求小吏们小心仔细些,别碰坏了母妃的旧物。
忽有一阴影将他笼罩,那烦人又温润的嗓音从头顶响起:
“七殿下。”
玄钧抬头见林修远手捧名册,立于身前。
“奉旨核对宁妃旧藏,劳殿下引荐。”
玄钧擦拭的手一停,忍不住小声嘟囔:
“林大人当真是阴魂不散。”
他以为自己说的够小声了,岂料林修远不仅听见了还回复道:
“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玄钧似有些被抓包了的尴尬,撇嘴起身,声无波澜:“林大人自便,这些书……久未动了。”侧身让路,目光始终不与林修远对视,避若蛇蝎。
林修远跟着他走进里间偏殿。此处四壁空荡,唯有北面靠墙的书架还立着,架上的书册用蓝布蒙着,掀开时扬起的灰尘呛得人咳嗽。他挥了挥手,示意玄钧不必动手,自顾自的开始整理里起名册来。
玄钧被晾在一旁,他看着林修远的背影,不明白此人为何对自己如此感兴趣,今日分明是故意前来。
他见偏殿也无旁人,干脆走上前去,抱臂于胸前,倚靠着书架看着林修远的侧脸。
“林大人既与玄钧有‘缘’,为何不有话直说?”
林修远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过脸来看他,他温润一笑,说出的话却让玄钧如坠冰窟。
“殿下可知,承熙十九年冬月,北疆军粮曾被人改道?”
玄钧身体一僵,横在胸前的手也放下,“什么?!”
“冬月初三,拨北疆军粮三千石,原拟由通州仓发往云州卫,押运官苏成。后改道至冀北驿,押运官更调为……梁冀。十日后,苏家便全族下狱,殿下觉得,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关联?”
林修远从袖中取出一份军粮调度记录的抄本,递到他面前。这是林修远翻遍了众多档案,最终在一卷陈旧的末卷里找出的一丝不寻常之处。
玄钧颤抖的接过那抄本,看了又看,他喉结滚动着,艰难的发出些声响:“这……这是……真的?”
林修远继续整理手中的名册淡淡道:
“殿下信便是真,不信便是假。”
“这是苏家的冤屈,也是殿下的冤屈。”
玄钧心中权衡着他的话,似要辨出个真假来。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他警惕的盯着林修远:“你查这些做什么?”
林修远终于停下手中的工作转身正视他,干脆利落的答:
“为了翻案。”
“殿下有所不知,那年深秋,覆灭的何止苏家一个?殿下可曾听闻过谢家?前禁军统领,世代忠勇,却因一场天火全府上下竟无一人生还,臣多番查访后发现与苏家情况一致,语焉不详。”
“谢家与我是世交,当年蒙冤惨死,我不能坐视不理。而殿下……”
“您母亲的冤屈,苏家的血债,难道就甘心让它们烂在冷宫里?”
玄钧后退半步,靠在书架上,书架被撞得轻晃,落下几缕灰尘。阴影遮住了他的目光,他像藏在暗处的狼,审视着林修远:
“林大人告诉我这些又能做什么?你这般费尽心机,到底想要什么?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你利用的?”
“我想要的,与殿下想要的,或许并不冲突。” 林修远行至他面前,距离不过咫尺,“您困于冷宫,如同困于井底,日日看着月亮却触不到天。而我虽在翰林院,却人微言轻,纵有线索也扳不倒那幕后之人。可若是……” 他微微倾身,温热的气息拂过玄钧耳畔,“若是能助殿下走出这方寸之地,届时手握权柄,既能为苏家昭雪,也能还谢家清白,这桩交易,殿下愿不愿做?”
玄钧的呼吸急促,他紧盯着林修远近在咫尺的眼睛,像是要从那平静的表象下挖出隐藏的野心。
这人看起来不过年长自己几岁,长的倒是温润如玉,说出的话语却次次相反,那皮相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是那山野中幻化的精怪?一步步诱哄着他走入那危险且致命的陷阱之中。
他思绪飘忽,将林修远在脑中想了一圈后,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林大人怕不是疯了。我一个被父皇遗忘的皇子,如何能……”
“被遗忘,不代表被放弃。” 林修远打断他,语气坚定,“太子倚仗外戚,树敌颇多;三皇子阴鸷狠辣,朝臣敢怒不敢言;其他几位殿下或怯懦或荒唐。唯有您,看似无依无靠,却恰恰是各方都能容忍的棋子。只要有人推一把,未必不能……”
“推一把?” 玄钧被他这话逗乐了,他低笑一声,“林大人可知,这宫里每走一步都踩着刀尖之上?我母亲失势时,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苏家被抄时,连三尺孩童都知道是冤屈,却无人敢递一纸诉状。你我现在说这些,与痴人说梦何异?”
“痴人说梦,也好过坐以待毙。”林修远终于拉开了些距离。
玄钧被面前这人疯狂的言论以及方才近在咫尺的压迫感逼的喘不上气,见林修远退开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林大人就不怕死?”
“自是怕的,世人哪有不怕死的。”林修远莞尔,“只不过谢家与我有恩,倘若冤屈一日不雪,我便一日如芒在背;殿下困在这冷宫,与坐以待毙又有何异?那幕后之人能扳倒苏家、谢家,自然也能随时取你我性命。与其等着被人灭口,不如放手一搏,成了,你我各得其所;败了,不过是早死几日。”
“林大人可知,与我结盟,形同与虎谋皮?”
“我知。”林修远颔首,“但我更知,困在牢笼里的虎,若想挣脱,总会比养在温室里的猫更有血性。”
话到此处玄钧也知道面前这人是来真的,且他自己也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
不论面前之人打的什么主意,至少有一点没说错,在冷宫坐以待毙便是死。
林修远不再看他,背对着玄钧继续忙起那未清点完的书籍,只不过他指尖轻颤透漏着他不宁的心绪。
玄钧思索良久后,后退半步,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林修远,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玄钧……愿听林大人赐教。”
林修远回眸看他,心中暗自腹诽,原以为今日要无功而返,未料玄钧如此果决。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权衡利弊,甚至屈身拜师示诚,此心智魄力,绝非池中之物。
他忙侧身避礼,指尖在袖中攥紧了那枚“谢”字玉佩,直到玉佩硌着他手生疼,才缓缓松开。“殿下无需多礼,”他声音微哑,“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
玄钧直身,眼中郁色散不少,被沉静所取代。他将那抄本还给林修远:“此记录需妥善藏好。宫中耳目众,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我省得。”林修远伸手接过后将抄本卷好,“往后在人前,你我依旧是陌路。若有要事,我会借核对典籍之名递消息。”
“你常在冷宫也不是办法,我会想法子让你出去,你……放机灵些。”
玄钧对此话不甚满意,但也乖巧点头应下。终于林修远清点完了书籍,记录完后转身要走,又回过身想提醒玄钧一句。玄钧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没料想他突然的回身,撞了个满怀。玄钧还在发育的年纪,矮林修远半个头,鼻梁磕在林修远下巴之上,二人皆是吃痛。
林修远赶忙扶稳他:“殿下跟那么紧做甚?”
玄钧揉了揉发痛的鼻梁糯糯道:“我……还不是你突然转身!”
林修远也是哭笑不得:“是臣之失。”
转而他严肃起来:“殿下,即已结盟,臣奉劝殿下一句,你我皆在赌命,信臣才是您唯一的选择。这便是…殿下的第一课。”
说完林修远放开扶着玄钧胳膊的手,转身去院中与小吏奉核对名册,一群内侍小吏们乌泱泱的在院中忙碌,喧闹了下午后一群人将东西归位很快散去,冷宫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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