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卿相瞳孔一缩,是他!
戚无良下意识将指甲抠进掌心里,随着掌心剧痛蔓延,她反倒弯眉笑起,谄媚至极道:“殿下来了?贱臣戚无良恭迎摄政王千岁,快快快!落轿,贱臣拜见摄政王殿下。”
软轿尚未落稳,白衣便先一步从轿子翻身滚了下去,扑到谢恒脚下叩首。
谢恒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白衣,外罩一件淡色雪纱,腰系黑带,未佩戴一件华饰,这一身装扮瞧着……倒像是葬服,只是谢恒其人身姿英挺,气韵高洁,自有玉石澜山之风骨,便是最简单的白衣依旧穿出了陌上公子的矜贵之气。
谢恒并没有理会狼狈行礼的戚无良,而是目光冷淡地看向笑颜慈祥的老太监,“陛下上去了?”
雀奴深深弓下身子,恭敬回道:“回禀摄政王殿下,正是。”
谢恒:“听闻还是一步一跪上去的?”
雀奴:“确实。”
谢恒:“陛下倒是越发虔诚了。”
雀奴像是完全没听说摄政王语气中的不屑与轻蔑,笑呵呵问道:“殿下要一起吗?”
“你觉得呢?”
谢恒寒眸如刃,凉薄地瞥了老太监一眼,欲迈开步子绕过戚无良这块“拦路石”。
谁知这时,雀奴又笑语开口道:“陛下曾说,人若有所求,便会虔诚。”
谢恒的脚步突然一顿。
“陛下还说,摄政王殿下有一天也许也会如同陛下一般虔诚。”老太监继续道。
谢恒寒眸微有波动,“陛下手握山河、富有天下,还有求不到的东西吗?”
“有啊,”雀奴公公始终盈着笑容,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追忆,“陛下年轻时倾慕过一个姑娘,少年气盛,追了人家五州十郡呢!”
自古风流多情的帝王最不缺的是这种风流韵事,而情爱之事又偏偏是最消磨人的意志,谢恒不屑。
或者说,他不屑梁惠帝,瞧着温和儒雅,但后宫之充盈、子嗣之惊人,就可见其为人何等滥情。
谢恒不喜,只是冷冷道了句:“陛下倒是多情。”
雀奴公公却摇头,“并非多情,是钟情,陛下是真心喜欢那姑娘的。陛下遇见那姑娘时,还未登基为帝,曾言若能娶那姑娘为妻,愿散尽府中美人,以十里红妆、全副身家相聘,终此一生,只娶一人。”
这种屁话,连跪在地上的右相大人听了都不禁脸颊抽搐,心中鄙夷异常。
梁惠帝这种“种马”皇帝怎么会动真心的时候?白白侮辱了“钟情”这个词!
谢恒突然感觉跪在脚边的人用手抠了抠他的鞋面,他眉头微皱,移开了脚,垂下一双浸着凛寒的星目,无波无澜地看着跪在脚下的大梁第一权相,冷声如夜凉刺骨道:“右相对所有人都行如此大礼吗?本王听闻,你见天子都未曾跪过?”
戚无良保持着叩首的姿态,闷声道:“天子是天子,王爷是王爷,自是不同。”
“有何不同?”
戚无良猛地抬头,满眼笑意灿烂地表忠心道:“天子是天下的君主,而王爷是贱臣愿用毕生追随的星辰明月!”
雀奴公公:“……”
右相这话说得……狗都不信!
谢恒闻言,极凉薄地勾了一下唇,缓缓蹲下身,一把掐住白衣卿相的下巴,冷笑道:“本王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如右相这般满口谎言、无一真诚之人……”
说着,他忽尔愣一下。
他还是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恶名满身的当朝奸相,银面具下那双虚伪诡诈的眼眸竟莫名让他觉得熟悉。
白衣卿相无辜道:“殿下何出此言?无良是真心追随殿下的!殿下若不信,贱臣可以……”
谢恒深深望着那双琉璃眸,差点跌进那片璀璨的眸海里,手上的力气不由加重,惹得戚无良一阵大呼小叫。
“嘶……疼疼疼……殿下手下留情!”
谢恒回过神来,摔袖松开了戚无良,淡淡道了句,“右相这双眼睛倒是生得极好。”
只可惜除了眼睛,从皮囊到内里一无是处。
说完,他便施展轻功,如一阵清风般登山而去。
右相大人贼心不死地在后面喊了几句“殿下”,见谢恒渐行渐远才罢休。
“哎哟喂,右相您别坐地上啊,山路阴凉您快些起身吧。”
雀奴公公见戚无良野狗撒欢般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急忙上前搀扶劝道。
“摄政王殿下今日是一人来的?居然没带一个亲随?”戚无良坐在地上不为所动,反而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雀奴公公见她不动弹,不禁焦急道:“我的右相祖宗,您倒是起身上轿再说呀……殿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空禅院的后山祭拜故友,说是那位故友喜静,所以殿下也不带亲随来扰她。”
“公公,劳烦让一让。”被雀奴公公挡住的温寻虎着脸说道。
雀奴公公侧身一让,温寻二话不说弯下腰,粗暴地将戚无良从地上扛了起来,扔回了软轿上,惹得白衣卿相一阵乱嚎。
“艹,温狗蛋!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吗?你家公子我不起来,你不会好言相劝,用扶、用抱的吗?”
温大管家一脸“你也配”的表情,啐了口吐沫道:“抱个屁。”
戚无良:“……”
右相大人被丢上轿,软轿再起。
山路空旷,右相大人聒噪的声音始终未停——
“雀奴公公,你方才说摄政王今日来是为了祭奠故人?哪个故人?是谁呀?”
“这老奴就不知了。”
“那为何要埋在空禅院后山?”
“这老奴就更不知了。”
“公公,你笑成这样,我总感觉你在诓我。”
“右相大人冤枉老奴了,老奴天生就是这副喜气洋洋的笑脸,从小到大没变过。”
“呵呵,是吗?那我再问您,陛下倾慕的那名女子公公可见过?她生得什么模样?这个公公再说不知,就真的有些假了。”
“自然见过,”雀奴下意识嘀咕一句:“满后宫皆是。”
山风呼啸而过,戚无良一时没听清:“什么?”
雀奴收敛神色,缓缓笑道:“老奴说,什么模样奴家哪里说得清楚,那么美的人,便是天下绝色加起来都不及她半分风华,红衣如火,英姿飒爽,单单一个策马回眸就折了天下多少男儿的心……”
“是一个鲜衣怒马的人。”
与此同时,山路之上早已走远的谢恒背影一僵,他内力深厚,耳力极佳,隔着几里地都清楚听见了戚无良和雀奴的对话。
谢恒记忆深处也曾有那样一个鲜衣怒马的人。
……
一个时辰后,山路已行过半,软轿停在了一湾山间清泉旁,泉水两岸茂林修竹,林间黄鹂轻啼,颇有“山涧依硗塉,竹树荫清源”的幽静意韵。
偏偏一阵欲哭无泪又尖细急躁的嗓音打破了山中清寂,“右相啊,老奴的小祖宗,这不可!这软轿是陛下亲赐给您的,老奴坐不得啊!”
“有什么坐得坐不得的?本相让你坐你就坐……咋滴?雀奴公公还想和本相犟?你知道上一个和本相犟的是谁吗?御林军统领杨丰年,知道为什么今日他没有伴圣驾登山吗?他居然敢把老子送出的礼退回来!好啊,不是和本相叫板吗?”
右相大人一个残暴的眼神,两个抬轿的小太监就麻利地把雀奴公公架上了软轿,脚底抹油地跑了。
温寻眼皮直跳地看着坐在清泉石上摆烂的白衣卿相,“公子,他们把软轿抬走了,您怎么上山?”
白衣卿相半趴半卧在石头,姿态妖娆地挠了挠屁股,满脸嫌弃道:“呸,你以为本公子想上山啊!我打赌,空桑那死秃驴就候在寺门口堵我呢!”
温寻无可奈何道:“公子,你到底是怎么惹空桑国师了?”
戚无良:“什么叫我惹他了!分明是那死秃驴小肚鸡肠,不就是说了一句我不太喜欢和尚吗?我本来就不太喜欢和尚!这是大实话。”
温寻明显不信,皱眉质疑道:“公子,你确定你只说了一句话?没干别的?”
戚无良:“哦,我还顺手拍了一下他屁股。”
温寻:“……”
他就知道!
这世上没有他家公子不敢得罪的人!
“你没事拍当朝国师屁股干嘛?”温大管家吼得声音都劈叉了。
白衣卿相不服道:“因为他嘴贱,说我是个死残疾,坐轮椅坐久了早晚长痔疮。”
温寻:“……”
他懂了,这是棋逢对手啊!
他早就听闻,同样是出家人,空禅院的已痴方丈是得到高僧,而其徒空桑虽然佛法天资甚高,甚至被陛下亲自封为国师,但却是实打实的妖僧。
空桑国师长得高洁出尘,天生一副“菩提入世,普度众生”的相貌,但脾气极差,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慈悲谦容、温善平和。
温寻思索片刻,一抬头,看见他家金尊玉贵的公子还在撅着屁股,姿态妖娆地挠屁股???
温寻:“……”
唔,他觉得空桑国师也未必说错了。
他家公子这个样子……
怎么看也不像没长痔疮的啊!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白衣回眸问道。
温寻眉头一拧,格外严肃地沉声道:“公子,要不咱还是请个大夫看看吧?”
戚无良:“???”
温寻:“便是病在隐秘,也不能讳疾避医啊。”
戚无良:“……”
片刻后,一个中气十足的“滚”字传遍山林,吓得上百飞鸟惊恐离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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