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摄政王的声音染了一丝颤抖与不确定,很浅,浅到一闪而过……当俯首的群臣与百姓抬头望去,瞥见那冰冷的王师战车,心中不禁想八成是听错了。
虎驾再停,这一次最尊贵显赫的亲王从马车中走了下来!
谢恒没有穿甲胄,一身月魄灰的长袍素净俊逸,像个盛京城中再寻常不过的世家公子,可没人能忽视这人骨血里弥散开的阴暗与腐朽之气——像那修罗灭世图中最血腥凶残的恶鬼头子。
“小……小皇叔,还有什么事吗?”
易王瞧着缓步走来、一脸风雨的谢恒,又怂又慌,心跳如鼓。
他打小就怕这位不过比他虚长一两岁的皇叔,尤其是谢恒沉下脸时。
回首昔年,他还在走狗逗猫的时候,小皇叔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参政议政,他还在遛马游街的时候,小皇叔已经十年磨一剑、策马疆场。
蜉蝣之才如何与日月争光?
司徒衍是个胸无大志的皇子,他佩服谢恒这样的天纵之才,也害怕谢恒这样“外窥不见心,内窥无一物”的人。
举凡大才,不是济世救民,就是祸乱家国。
没有人参得透谢恒这座地狱深渊,就连空禅院的已痴方丈见了他,都只是摇头道一句“其人无所见”。
——谢恒站在那里,却也没有站在那里。
但如今,易王擦着额角的汗,十分悲催地确定……谢恒就站在他面前。
不过,摄政王威压迫人的目光却是落在易王身侧那匍匐跪地的白衣身上。
“你是?”
那声音太凉了,初春的天差点结了一层冰。
方才右相虽然与易王并排而跪,但位置很巧妙,谢恒掀开车帘后,视线只能看到易王,看不到戚无良。
人群中,红泪的手再次按在腰间的软剑上,微微皱眉。
这一句“你是”把满朝文武都问懵了,众人不禁扬眉吐气地心想:瞧瞧,右相上蹿下跳半天,在摄政王面前连个跳梁小丑都算不上,竟是一坨视不见、听不闻的空气。
“摄政王殿下是问我?”
白衣卿相激动地抬起头,隔着银面具都能感受到脸上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小臣戚无良,在朝中官职卑微、柔弱可怜,日夜受同僚排挤压榨,早闻殿下高风亮节、公正无私,待人最是宽厚仁慈,特备薄礼向殿下投诚,求殿下庇护小臣啊!”
百官:“……”
满腔惊怒化为两字——卧槽!
右相那奴颜婢膝的模样,恨不得捧着摄政王的脚跪舔,一边又把破烂包袱扯到身边,一边贱笑道:“那个,殿下您要不看看,小臣为您准备了东海鲛珠、翡翠琉璃扇、穹川乌药石、千年珊瑚蕊、织金陀罗尼经被……”
谢恒垂眸看着戚无良,深深看着,似乎像将这人剖开皮囊、挖出筋骨,然后一寸寸看清,但终究……什么都看不出。
除了方才马车上的惊鸿一瞥,眼前这个人纵然以面具遮脸,却和他记忆里的那人一丝也不像。
谢恒分不清自己是失望多一些,还是憎恨多一些,最终缓缓移开目光,看向旁边被人搀扶住、捧心喘气的孟鹤云,淡淡发问:“左相何以捶胸顿足?”
孟鹤云老脸都憋红了,“殿下,此人之无耻,世所罕见。你莫要被她蒙蔽!”
谢恒面无波澜,只是又看向抱着破烂包袱的人,平静中带着探究,“右相,戚无良。”
“小臣在!”
“听闻你在骊山救驾时被烧伤了脸,连右腿也是那时落下的残疾。”
“啊是是是,小臣自幼便以摄政王殿下为毕生追寻的明灯,当日小臣见有贼子作恶,便想效仿您……”
“面具摘下来看看,”谢恒冷声地打断了她的废话。
“呃,这个……殿下,不是小臣不愿意,实在是小臣烧伤的这张脸略显可怖,恐惊了您的驾。陛下就是被臣的面容吓到后,才御赐了银面具掩面。不过,殿下有意一看,小臣万不敢推辞,不妨这样,您让小臣带着薄礼去您府邸拜访,咱们可以先推杯换盏、促膝长谈,然后再……殿下,殿下,您别走啊!小臣是真心的……”
谢恒像是嫌她聒噪缠人,快步上了马车。
王驾再起,马不停蹄地驶离了城门。
花锦城驱马与王驾并排而行,朝车窗瞥了一眼,看笑话道:“无声,怎么了?被那无良小人膈应到了?”
他算与谢恒一起长大,对这人的狗脾气最是了解,此刻马车中人瞧着一切如常、冷静自持,但他能感受谢恒的心乱了。
“没有,觉得她像一个人罢了。”
“谁?”
“苏恨离。”
“吁”的一声,花锦城于战马背上猛地勒住了缰绳,神色凝重道:“你不是亲眼看着她死的吗?”
“是啊,所以只是第一眼看过去像,连个粗劣的赝品都不是。”
谢恒说得无悲无喜,又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转眼马车中传出一阵变调难听的竹笛声。
花锦城拧眉。
他知道,谢恒又把那根开裂的竹笛拿出来吹了。
……
摄政王的车架走远后,群臣和百姓终于站起了身。
城门一场“大戏”几经波折,处处反转,这会儿终于有了谢幕的意思。
不管是官是民,此刻都有点心力交瘁,额头的虚汗、后颈的冷汗被这初春的风一吹,又冷又累。
尤其是抢到夜明珠的百姓和叫花子们,摄政王一走,这群人蹿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没了影,便是孟鹤云想命令御林军将夜明珠都抢回来,可戚无良杵在那里,不敢开罪左右二相的杨丰年就操持起了老本行——和稀泥。
御林军统领杨丰年从军前,在家乡就是个和稀泥的瓦匠,他能戍卫宫墙几十年,没被任何朝堂漩涡卷走小命,且乌纱帽稳如泰山,靠的就是祖传手艺“和稀泥”。
“公子,我扶您起来。”
红泪推着轮椅上前,脸还是那张冷脸,但眼里全是担忧,小心地搀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戚无良。
被摄政王吓得三魂七魄还在半空溜达的易王也回过神来,赶紧给自己的好兄弟搭了把手,将人搀上轮椅,“兄弟,咱们这算搭上小皇叔的大船了吧?”
戚无良拍了拍衣袍上的土,“做什么千秋美梦呢?摄政王哪里是这么好收买的人?这才第一步,再接再厉。”
易王的俊脸上写满了失望,泄气道:“啊?”
白衣卿相一扭头,便看见施展祖传手艺的杨丰年把兴师问罪的左相连哄带骗忽悠走了,“啊什么啊?走吧,咱过去谢谢杨统领。”
易王:“谢他什么?”
戚无良:“啧,把你那朝天出气的鼻孔给我低下来,让脑子里进的水流出来点!杨丰年历经四朝,先后为大梁四位皇帝送葬皇陵,在位时间比宫中大监都长。宫中刷御厕的小太监都会唱一句: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丰年。你敢小看他?”
易王:“可我还是不明白,他干了什么?凭什么要本王亲自去谢?”
戚无良冷笑一声,“他干了什么?没有他和稀泥,我和孟鹤云这场城门擂台能打得起来?没有他和稀泥,孟鹤云那德高鹤轿现在能只剩一点木头渣?他就算暗地里坑你一把,你也歹给我去谢他,个白痴!”
按理说,司徒衍是宠妃之子,陛下最疼爱的儿子,被一个给皇家当奴才臣子的人骂该勃然大怒、诛尔九族才对,但尊贵的易王殿下只是撇了撇嘴,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亲自给戚无良推着轮椅,不情不愿地朝杨丰年走去。
兵部尚书吴钩锐眼如锋地瞧着两人“兄友弟恭”的做派,对身侧的“老神仙”乔公沉脸怒眉道:“所以看今日所为,右相是明确地要站易王一党了……”
他这话说得没有任何褒贬,之所以沉脸怒眉是因为他天生就是这副长相。
兵部尚书吴钩,字登临,满朝皆知这人从年轻时脾气就差,发起怒来劈石断斧、不见血不收场,积年累月皱出的眉间横沟能淹死个把小孩儿,不过他轻易不发火,就是一张厌世罗刹脸唬人,再加上作为温月侯花锦城的亲舅舅、一手调/教出大梁第一杀将的人,也没人敢惹他生气。
是活得有多不耐烦才会去招惹吴尚书?
“嘿,登临兄,今个脸依旧这么臭啊!”
戚无良在去“幽会”杨丰年的路上,隔着七/八个官员还冲兵部尚书一边招手,一边犯了个贱。
吴钩:“……”
唔,右相除外。
“嘿,乔公,回头来易王府听曲,我让我家这个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兄弟亲自给你泡茶。”
右相边吆喝,边让易王给乔公作揖行了拜见长辈的礼。
刑部尚书乔公眯起慈祥的老眼,笑而不语,拱手朝易王回了个臣子礼。
“哎哟,殿下,这位周大学士你可要好好拜见一下……来人,把易王给周大学士准备的厚礼呈上来……”
百官看着右相拖着易王,一副遛狗,呸,遛熊孩子给各府长辈拜年的模样,就气得心肝脾肺肾哪儿哪儿都疼。
——大梁最纨绔的王爷和大梁第一奸臣厮混到了一起。
祸国殃民不是梦啊!
杨丰年是百官之中最后一个走的,没办法,小心谨慎一辈子的御林军统领不敢受易王的礼,易王给他作揖行礼的时候,他卜楞盖一弯,当场就给易王跪了下来,紧接着便被红泪一手拎了起来——
八尺中年大汉在红泪手里像个小鸡仔似的。
杨丰年老泪纵横,又惊又吓,心道:右相从哪儿淘来的侍女?明明长得俏丽可人,一出手却随了主子,齁不是东西的!
最后,在右相“不收礼,老子明天把你扒光挂城门口”的眼神下,杨丰年哆哆嗦嗦地从易王手里接过了礼,然后在右相“我心甚慰”的表情下麻利地跑了。
脑子里的水还晃悠的易王鄙夷地评价了两字:“真怂。”
大抵是人都散了,看表演的人没了,右相脸上的那张贱气难挡的银面具忽尔冷了下来,不咸不淡道:“殿下,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真怂,还有一种是真狠。你说他是有多狠才能挖出心肺、剔去傲骨,说跪就跪呢?”
“听起来后者才像是成大事的真英雄,”易王一手摸着下巴做沉思状,然后突然激动了起来,“那无良,你说咱两是哪种人啊?”
右相送了他一个白眼外加两字:“狗熊。”
易王:“……”
戚无良估摸实在不想再和这个智障待着了,挥手示意红泪赶紧离易王远点,偏偏这时一个“穷酸书生”像鬼魂一样飘了过来,幽幽地看着她。
右相挑眉,“咋了?唔,我想起来了,红泪,把那乞丐包袱还给钱大人,一件宝物都没‘兜售’出去……唉,士臣兄,我就说你太小气抠门了,准备点更好的,说不定我就能拿下摄政王了。”
钱士臣接过红泪递来的破烂包袱,长舒了一口气,穷酸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但依旧不忘给右相泼冷水,“你就算把整个大梁捧到摄政王跟前,他也看都不会看一眼。”
白衣不以为意,“珠宝不行,就换美人上,我就不信他啥都不爱。我跟你讲,我已经在烟雨楼物色了几个……”
钱士臣愣了愣,像是压根没听进去白衣的唠叨,喃喃道:“谢恒好像是有所爱……另外,右相种过地吗?”
右相两眼一懵,“啥?我们不是在说美人吗?”
怎么扯到种地了?
钱士臣突然负手而立、目光如炬,身上的穷酸气尽退,像个挥斥方遒、忧国忧民的国士,感慨道:“方才听右相侃侃而谈‘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亩良田一寸茧’,似是……”
心有乾坤,胸有丘壑,不像一个奸相佞臣。
白衣呵呵乐了,“你说这个啊!种过种过,我幼年顽劣,被娘亲种到地里过。”
钱士臣:“……”
都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他为什么要浪费金钱和这个憨逼在城门废话?
突感“时”不我待的户部尚书心如刀绞,瞥看戚无良的目光仿佛她是一坨污了银钱的屎,转身就跑了。
“个粑粑,你跑什么?”右相无辜喊道。
红泪环视了一圈,冷冷说:“易王也跑了,大概也是被您气走的。”
戚无良:“啧,一群心灵脆弱的俗人。”
不远处,温寻驾着丞相府奢华无比的宝马雕车赶来,“吁”的一声停在白衣的轮椅前。
温大管家急忙下车,臭着脸把手中的披风给轮椅上嘴唇冻得发白的人裹上,嘴边骂骂咧咧的说着,“浪浪浪!天天就知道浪里个浪,出门前我就给你系上了披风,什么时候扔下的?你咋不上天呢?再这样我就告诉爷爷……”
白衣公子像猫儿一样乖巧地笑了笑,然后用“冰冻猫爪”一把握住温寻的手腕,给人冻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温寻“嘶”一声,便见白衣公子像个三岁孩童拽着他的衣袖,半撒娇半调侃道:“狗蛋啊,你看公子这求人的态度可还行?”
温寻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暖手炉,塞进白衣手中,笑骂道:“个缺德东西,我不告诉爷爷就是,回家了。”
温寻负责推轮椅,红泪便去驾马车。
马车是经过改良的,门朝后开,能拆卸下来当平梯用,方便把轮椅推上马车。
温寻小心翼翼推着轮椅,临上马车才叹了口气问道:“公子,等到你要等的人了吗?”
苏恨离回望了一眼,长街之上还有一串战车的车辙印,她褪去了大梁右相那副玩世不恭、嬉笑无耻的皮囊,眼中是寒霜千里、了无生机……
“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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