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刃锋利,血珠沁出皮肤,情势危急,郑妤反而产生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蜜糖也好,砒霜也罢,答案将要浮出水面了,她再不用提心吊胆走钢索,再不用为他一个眼神高兴难过。她就站在那,静静注视他。
他扬唇哂笑:“太师莫非老糊涂了,拿自己的女儿当人质,威胁本王这个外人?”
“多亏殿下前几日派人传话,提点老臣善待子女。否则臣还不知道,一心为公的摄政王,竟也会对女人上心。”陆呈抓起郑妤的手,广袖垂落,露出镶金双鱼白玉镯问,“连着好几日朝夕相伴,殿下可抱得美人归了?”
“恐令太师赔了夫人又折兵。”
陆呈莫名笃信,李致又道:“太师老眼昏花,不妨睁大双眼,看看她手臂内侧的守宫砂。”
陆呈验过之后反而喜上眉梢,齐晟面色凝重,厉声斥问陆呈因何发笑。
血脉相连,知父莫若女,郑妤远比他们更了解陆呈。她代为回复道:“他笑殿下越描越黑啊。”
李致是正人君子,没有明媒正娶岂会越雷池一步?若真破了戒,那才是真对她没半点认真。
“不是……郑云双你哪边的啊?”
郑妤茫然摊手:“我若是太师这边的,那他为何挟持我?我若是殿下这边的,那我如今落到太师手里,还有活路吗?。”
“殿下希望我是哪边的?”郑妤目光灼灼,李致却没看向她,直接忽略她这个人与陆呈对话。
白纸展开,是叶佳的画像。李致将话题引到案子上:“本王有几个问题不明白,请太师解答。”
两人暂时化干戈为玉帛,似许多年前一样对立论道。
“此人画像,您从何得来?”
“我画的。走狗生出二心,找人除掉她,需要画像助其确定目标。”
李致慢条斯理卷起画像,不知信没信。陆呈接着问:“你怎知这人身份有异?”
陆呈指的是猎户。
“不巧,略通汝南方言。”他早年随皇兄视察,九州各地风土人情、民俗俚语,俱有了解。
当日借宿时,猎户夫妇对谈他全听懂了。猎户不乐意放走送上门来的“货”,妇人担心有诈不同意,拗不过猎户坚持,才假意收留他们。
这本不在他计划中,往更早一点说,出口遇到那批杀手,已经超乎他的预料。
不曾想因祸得福,误打误撞找到人贩子。
因此,他临时调整计划,沿途留下暗号,把线放长些以图钓大鱼。
设水牢局的初衷,是将郑妤收入囊中。
这个女人看似温吞蠢笨,其实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可惜宫里那群女官净教些没用的三从四德,把她往执掌中馈的“燕王妃”方向培养,白白糟蹋她的智慧,养成今日这般,为了情爱要死要活的废物。
殊不知,他需要的根本不是罗帐中婉转承欢的娇妻,而是有心计有能力有手段能跟他并肩的伙伴。
凤眸中,悲悯显山露水,郑妤读不透李致所思所想。
李致和陆呈来回交锋试探,随时间推移,她肩膀越来越沉重——陆呈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四肢僵劲。
细密雨点滴落,齐晟扛回一麻袋随手扔下,解开封口的细绳,把里边的人拎出来。
“爹,救我!”陆玥号啕大哭。
“太师,以一换一,意下如何?”
“哈哈哈哈……”陆呈笑出眼泪,“李殊延啊,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人不能有软肋。”
风雨如磐,雨伞禁不住狂风漫卷向一边倾斜,遮住他的面容。打伞的玄衣卫双手握住伞柄,重新把伞撑起。
李致眼睫随伞沿上升同步上抬,表面温和褪尽,嘴角弧度轻蔑,眼眸骤然结冰。
他语气淡漠,一字一顿:“太师,本王在给你机会。”
“我的筹码比你的筹码有价值,你又何必虚张声势。”陆呈狮子大开口,“两个人我都要带走,到了安全之地,我会把你的意中人还给你。”
“意中人?”李致轻笑一声,“既然太师不识抬举,便就此作罢。杀了祭旗。”
剑刃紧贴她侧颈,陆呈慌了神。他定是没料到,李致不讨价还价,反而对己方人质下手。
“李致你疯了!”
“太师多年前就教过本王,人不能有软肋。”李致冷冷凝视她,“郑姑娘为大义牺牲,本王会交代史官记下你的功绩。”
“你们的疑惑都解开了,可我的还没有。”郑妤哽咽,望向李致问,“全是利用?”
“是。”
他脱口而出,不带一丝犹豫。
“毫无真心?”
“是。”
雨水迷了眼,郑妤自嘲,语不成调:“那你说娶我……”
他愣了一瞬,道:“待你去后,尚书台会起草追封诏书。”
李致狠绝如斯,齐晟怒吼一声,抓住他的胳膊狠狠拧一下:“李殊延,就算你不喜欢她,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们相识十多年,你难道一点情分都不顾?舅祖母……”
“母后那边,本王会亲自去请罪。”李致甩开他的手,抬手俯瞰陆呈,“太师请。”
陆呈拿剑的手在发抖,他毕竟是文官,手上算不得干净,但货真价实的人血确实没沾过。加之衣袍尽湿,大袖负重,他的臂力难以支撑剑的重量。
“太师下不去手?”李致蹙眉问,“本王愿代劳。”
“穗丰,拿弩来。”
岁稔面露茫然:“殿下……穗丰……哦……”
玄衣卫呈上弓弩,利箭对准郑妤眉心。陆呈稍稍移动,怕李致使诈,遂躲到郑妤身后,福大人一并尾随。
郑妤含泪闭目,睁眼,微笑道着诀别:“李殊延,来世,我们别再相识了。”
“甚好。”弓弩左移半寸,李致接着道,“少去许多烦扰。”
咻——
黑点划破雨帘,受斜风暴雨影响不断朝各个方向发生细微偏移,但无论怎么偏,都不会影响目标。
冷雨凄凄,封冻一腔热忱。寒意延至发梢,郑妤平静接受自己的结局。终止于此吧,爱恨都无关紧要了。
热流沿前胸后背淌下,湿冷的后背骤然升温,痛感传出之地却是胸侧和上臂内侧。那这一身血……
郑妤惊愕侧目,同她眉眼三分相似的人,怒眼圆睁,死不瞑目。
箭竿从中折断,陆呈倒下。乍眼白光后,福大人横匕指着她,雨水冲刷稀释,刀刃鲜红化为乌有。
斗篷帷帽摘下,穗丰旋转匕首尖端向下,朝坡上的李致一拜:“误伤郑姑娘,属下该死。”
郑妤双腿一软,膝盖抵进水洼中,脏污雨水泅湿粉裙。好似一朵掉落泥潭的海棠花,任人蹂躏践踏。
高踞神坛的主宰,手执弓弩,冷眼睥睨,浑然不知射出去那支利箭意味着什么。
雨伞罩在上空,隔出一个只容纳两个人的小空间。对比衣衫不整的她,玄裳一尘不染,蟒纹金光闪烁,这几日陪她布衣褴褛、粗茶淡饭的人,死了。
为何她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郑姑娘。”李致向她伸出右手,“没事了。”
“妤娘。”李致微弯腰,将手伸到她眼前,有意放柔语气。
谁料郑妤像见了洪水猛兽般打掉他的手,吼得声嘶力竭:“别这样叫我!”
如惊雷震耳欲聋,余音不绝如缕。众人纷纷背过身去,假意没看到主子被人下面子。
李致满不在乎,单膝跪下跟她平视,抬手为她梳理鬓边湿发。
郑妤一脸防备避开他,怒目圆睁:“别碰我。”
李致只当她惊吓过度,转而牵起她的手,试图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郑妤不配合,李致捏她拇指警示。
她盯着水洼,声音宛如一滩死水:“放开我。”
李致不但没松手,反而用蛮力把她往上拉。郑妤竭尽全身力量甩开他的手,反冲力使她重重摔回去。
见李致还不肯罢休,她扑过去抓住李致右手,张口便咬。
皓齿似捕兽夹钳住虎口,扎破外皮,刺入血肉。李致不躲避不反抗,垂眸静观。
咸涩的泪汇入她唇齿,再渗进他伤口,李致轻微发抖,嘴唇抿成一条线。
穗丰欲上前护主,李致剜他一眼后,再无人敢吱声。
天亮了,雨停了。天黑了,雨又起。
“齐公子,在这把我放下吧。”郑妤闷闷道。齐晟不放心:“才到城门口,我顺路送你回去,否则我没法向李……”
他及时打住,没再往下说。郑妤抬头看天:“今日清明,我想去溪暮街买青团。”
“酉时,铺子应该打烊了。”
“未必。”
“刚好我也想吃,那一起去吧。”齐晟扯住缰绳。
郑妤不想跟他扯皮,冷声喊他小名:“齐明明……我想一个人静静。”
拐过街角,穿进窄巷,迎面走来一人,拦她去路。
郑妤眼神空洞看一眼,此人身材高挑,怀抱宝刀,马尾高高绑起,身体微微后倾。那人语调怪异警告:“别出声,跟我走。”
行至一棵梨花树下,那人收刀入鞘,开门见山:“听说,李殊延要娶你?”
定睛细瞧,那英姿飒爽的刀客,竟是名女子。
“假的。”郑妤不咸不淡否认。
“撒谎。”那女子将刀反手握住,往后一撤立于肩后,“他本人说的,岂会有假?”
一张请柬贴在她脸上,白纸黑字,写她和李致将在四月十五完婚,日期落款,昭武元年。
四月春半,你我完婚。耳畔忽然响起这句话,郑妤恍然,只觉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怎么?是你不叫郑妤,还是你要嫁的人不是我认识的人?”女子合上请柬揣在腰间上,愤恨道,“老娘收到消息,跑死了三匹马才从益州赶回来,你跟我说你和李殊延没关系?我!你……”
郑妤像根紧绷的弦,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那女子掐住她脖子,大声逼问,“李殊延当真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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